结束了一下午的会议,返程下车时已是傍晚。早晨出门时的外搭衬衣也已脱下,在手上揉成一团,不觉得凉。对于广州这种过完年就开始燥热难耐的气候而言,那一刻的我却突然感受到了夏天逼近的气息。仅有一丝,微弱,微妙,不由得怀疑这种感觉全来自于自我营造,不免暗笑自己。距离公司还有段距离,正好也已到下班时间,我和戚戚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在大学毕业前的二十几年,我一直生活在湖北,四季分明的中部城市。读小学时我住在外婆家,前后两个院子,圆圆的门,一条三米宽的过道将前院分成两部分。左手边是一口小池塘和两棵栀子花树,右手边是一片鸡栏和一棵石榴树、两棵梅花树,两块地的四周则靠着青草和不知名的花形成边界。就这么几棵树、几只鸡、几条鱼儿,一年到头来院子倒也不寂寞。
我不记得栀子花是什么时间开放,却记得它们那肆无忌惮的香味,记得闻到香味时的清晨似乎有些凉爽,甚至记得那股凉爽对当时的我来说意味着晴天以及暗示着午间的微微燥热。好像那阵子睡眠也短暂些,不太恋床,醒来天空时沉静的蓝,背上书包出门那刻似乎一下子明亮很多。后来的我竭力想弄清这种感觉叫做什么,想来想去却逃不出“初夏”二字。初夏极其短暂,这种感受也太过主观,就像栀子花的香味。大人们高呼好香,却也不会凑近细闻,反倒呛鼻,宁愿一连摘好多朵堆在桌上,不消一天就枯萎,换得寥寥香气。着力描写初夏带给我的感受,总会不自觉的浓墨重彩以至于失真,反倒不是我记忆里那道若有若无的撩拨。而此刻尝试着描述它,无非是害怕它会消失。如同儿时的经历一般,现今重温是没指望了。
戚戚说到某年正直八月份的时候,独自去杭州玩耍。一下车瞬间被热浪包裹住的感受过于强烈,以至于记忆至今。城市街道上没什么人走动,经过一户人家,女人一路小跑出来收衣服,麻利收拾完又一路小跑进屋,明显不愿意在室外多待。杭州最热的季节给赶上了,于是那几天的旅程,戚戚下午基本都是在室内打发过。临走的那天下午下了场大雨,她正好在咖啡店翻着舒国治的《理想的下午》,说到这里我俩都大笑,多难得的巧合。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阵雨。霎时雷电交加,雨点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阵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阵。最好是茶棚,趁机喝碗热茶,驱一驱浮汗,抹一抹鼻尖浮油。就近有咖啡馆也好,咖啡上撒些肉桂粉,吃一片橘皮丝蛋糕,催宣身上的潮腻。俄顷雨停,一洗天青,人从檐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觉。”
有这样的下午和这样的书,就连时间本身,都心甘情愿被浪费吧。我缺少这样的经历,试图去想象暴雨突袭城市的场景,雨点击打大地,激起尘土和水雾。敲击玻璃,除了发出声响却也无济于事。窗边的人,在暴雨之下,难得生出了被呵护的安全感。如果暴露在室外,地面升腾起的滚滚热气一时难以消退,只会让人倍感难受,却也愿意忍耐,同时庆幸大雨终会驱赶这一切。
去年九月下旬,我回了一趟湖北。走出高铁站就感受到手臂的微微凉爽,尽管阳光好到不像话。可能好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季节的湖北,有些难抑的放松感。到外婆家时大概四点,前院很热闹。石榴树结果了,青涩饱满,好像不留神就会炸开。道路两侧挤着大片的红紫色花朵,被鞭炮轮番肆虐后,不见萎靡,恨不得往水泥路上蔓延。
我走进外婆的房间,她躺在在竹床上,瘦得只剩一小把。房间里比外面明显要低几度,屋里的人在交谈,却依然觉得静。细细的香吐的烟也很秀气,来不及缭绕就消失不见。小铁皮里的一豆灯火持久的燃着,只在有人经过时微妙的摇晃下。人们本想说会儿话,怔会儿,泪却簌簌掉下。外婆房间的窗户直对着前院,我站立着平视就可看见窗外阳光下怒放的花,我低头看着外婆,她就这么永远的安静着。
我不常回忆,对于家乡、青春这些字眼都不够敏感。过往经历中为数不多还算能掀起风浪的事情,也极少咀嚼回味。一是天性使然,再者觉得自己经历尚且不够,还未到回忆的境地,未免有些强说愁。然而,可能是偶然翻起的无关紧要的书,可能是一次无所事事的闲聊,可能只是刚刚好的微风,为回忆酝酿了些条件。可偏偏是这些零碎错乱的片段,细枝末节的情绪,暧昧难分的气氛,却长久留在心底。甚至还妄想一一记录下来,怕遗忘了可惜。为什么记忆深刻,又为什么要固执保留。或者我也如初夏一样,它在春与夏之前偷来须臾的生存,不谨慎的泄露自己的美,而我在平凡生活里有意无意窃取了些细微的体察,喂养内心的匮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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