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个孩子。
黛安娜·希尔把满是雾气的玻璃窗擦干净,向窗外望去。
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后背抵着墙,脑袋缩在宣传栏下方,好像希望那个镶着玻璃的铝合金盒子可以替自己挡风似的。她昨天也在。还有前天。她的面孔掩在兜帽下面,大半个身子也被黑色斗篷遮住,只露出一双小手和穿着破烂人造革鞋子的小脚。寒风呼啸,卷起女孩的黑色斗篷,露出袜子上面裸露的半截小腿和膝盖。黑斗篷上印着的金色燕子图案仿佛直接盖在孩子身上的一个戳,表示不必给予她任何同情。
她大概等着向领完粮食的人乞讨吧。黛安娜看着对面的粮食分配局想。但是介于前天和昨天女孩都在这里,她认为她没有什么收获,否则根本不必冒着严寒出门。即使是那个四面透风的火车站,也终究比外面要暖和一点。也可能她是被大孩子赶出来要饭的,这附近警察较少,可能这孩子觉得这里清净一些吧。
我还是给她拿一副长袜或者手套吧。或者一点食物。或者各拿一份。黛安娜想。但是不能被其他孩子看到,否则他们就会蜂拥而至,让她再也别想出门。毕竟四区是首都,每天都有孩子从发生饥荒的一区、六区、十区扒火车涌进火车站,希望在这里找到一点吃的。不过他们只能失望了,因为迎接他们的只有冰冷刺骨的冬风和一件印着燕子图案的黑斗篷——第二王国官方给予流浪儿童的福利。但统一的服装让这些孩子变得异常醒目,也让他们像是一个群体——黑压压的,带着蝗虫一般的威胁性。接连发生几桩盗窃案和抢劫案之后,人们施舍给黑斗篷们的同情心就很有限了,但即便如此,孩子们还是没有勇气把这件能带给他们些许温暖的斗篷脱下来。
她开始穿衣服。冬天的衣服很厚,花了她很久才全部穿好。最后她围上围巾,戴上手套,拿起包,装作要去取粮食的样子出了门。
一个小男孩,大概三四岁,大笑着从粮食局前长长的队伍里跑出来,他手中的皮球弹在人行道上。
啧。
女孩无精打采地把脑袋靠着墙。那个小男孩穿得很厚实,像只毛毛熊。
我在干什么啊,真是的。她无力地责备自己。之前一直很顺利,跟计划几乎分毫不差。先是爬上那辆拥挤不堪、速度又奇慢的火车。然后到达已经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儿童的火车站。然后随便找到一些孩子,用自己身上完好的衣服鞋子换他们破破烂烂的。没人反对,她甚至通过讨价还价得到了一些食物。现在自己全身上下除了内裤已经全部换掉了。就连那条内裤,也许也应该在合适的时候把它扔了,她想。她甚至领到了一件黑斗篷,让她有点小小的窃喜——就算低温无法伤害她,她也喜欢温暖柔软的东西。
但是接下来就没那么顺利了。她回忆不起自己在这个地方待了几天——反正很多天。没吃的,凌晨的低温让斗篷结冰,而且还不停地被人驱赶,都够让人上火的——但最重要的是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团团转。
小男孩在人行道上拍着皮球。
她知道自己要做的绝非易事,但目前毫无头绪的状态下也只能等待。她试图思考,但因为饥饿刺痛到麻木的胃和如小刀般刮脸的寒风在拖她后腿,她的大脑也似乎结成了冰。
小男孩转身面对墙壁,把皮球向墙上弹去。
哎——
她没有叫出声。不关我的事,她对自己说。这个小孩是这里的人,跟她可以说不是一个物种。“燕子”——这里的人是这样称呼流浪儿童的——是不可以进入四区的城区,不可以与市民交谈的。
皮球弹开了,顺着狭窄的人行道滚到了马路上。小男孩转过身,看到了它。与此同时,这条车流并不密集的马路上有一辆轿车正从远处驶来。
肾上腺素的作用让她站直了身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孩子被撞飞的样子。怀表贴在她胸口。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就算来到这里仅仅三周,她也明白阻止他只会给自己惹事。有人会阻止他的,一定有人会这么做的。
男孩向着马路跑去。
刹车!快刹车啊!女孩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握成拳头,人也不由自主地向人行道边缘挪了几步,到了护栏边缘。
十秒。她跟男孩之间的间隔不过十米,有十秒钟的话她就能救出他了。这还要算上前面挡道的护栏。
她跑得很快。跑得快曾经无数次在比赛中、在现实中救过她的命。她有把握可以救下他。
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她脖子上的怀表还在安然地走字。女孩抓住护栏手腕一翻,兜帽落下,整个斗篷都在她身后飞扬起来。但是她没有看到。她只是盯着那辆越来越近的车和抱着球呆在原地的男孩。她的双脚飞快地踏在地面上,宛若飞翔。
她不会算错。她从来没有算错过。一定可以的。
四。三。二。她弯腰抱起男孩,后者因为恐惧已经僵住了,变得格外沉重。
一!
没穿习惯的斗篷成了绊脚石,抑或是刹车使车的位置有了些许变动。最后一秒钟,虽然已勉强跟轿车擦肩而过,车却挂住了斗篷的一个角,两人双双飞了出去。
左小腿和手肘火辣辣地痛。头也撞在了什么地方,一跳一跳的。她活动了一下四肢,确定并无大碍之后放开了男孩。他好像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呆滞地看着她,但好像并没有受伤。
有人发出惊呼。她重新戴好兜帽,指了指粮食分配局,但是他不解地看着她。
“去找妈妈。”她小声地用日语说。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小男孩抱起皮球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跑去。
很好。我要快点离开这儿,条子就要来了。她对自己说。她站了起来,左腿有些痛,但也不是很痛。
“喂,你!你只能待在火车站!”一个愤怒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汽车重新发动的轰鸣声。
女孩把兜帽又拉低了一点,迅速地从叫骂的男人面前跑过,当然这次没忘记绕过那个碍手碍脚的护栏。他不会追过来的,因为即使视野有限,她也知道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没人——至少没有成年人——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追赶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黛安娜始终站在马路斜对面的护栏后面,直到那辆肇事汽车绝尘而去,女孩像受伤的鹿一样消失在小巷里,她才反应过来,能够重新动弹。她向最近的人行横道快步走去,但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女孩摔倒的地方,因为是深色,根本看不出是否沾染了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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