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件木质花架重新刷漆

在落满尘灰的杂屋一角

四十多年间，你凝成了

一个站姿，那就是

沉默：像地底的原油

不急于被后人开采

底漆黝黑如初，但也

绝非没有对手：岁月

这位刻刀从不离手的

木工师傅，同时也是

地球上最会剥穿山甲的人

四月里，晴朗的这个午后

我变得不再关心

你的身世之谜：一段榆木

还是松木，还是黄杨木

这些无法改变的事实

浓缩起来，只有一点

——二十六年来，我才是

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

那只身子半蹲，毛刷

往清漆桶里蘸了三两下

就想令枯木逢春的青蛙

▍缝间的野草

一座堡坎

要靠水泥来填充

砖石间的缝

那谁来保证，它就不会

同时也被一株野草选中

并在此驻锡？

一段空虚

要凭回忆去缝合

醉不成欢的时刻

那谁来保证，我就不会

像那只手足无措的长尾鹊

在清早，被主人的开门声

惊醒，从栖居的那棵桂树

转投密林深处？

空谷悄然。野草披着露水

仰起头，对太阳只说一句：

“跟周围的水泥周旋一生，

要比拨开一爿乌云容易。”

▍风化

漫山的橘子

落入了被收购的尾声

外地牌照的货车开来

又把一车车黄金运走：

黄金，剥落于枝头

金镶玉的万山

重归了墨绿色

麻雀们固执地在树顶筑巢

像主治医师不离手术病人

北风是柳叶刀，专治

形势一片大好的陈词滥调

它令我感到，自己确乎

一尊浑身风化层的石头：

内里色彩斑斓

表皮棱角荒芜

你所知道的：风化

大抵是一颗丹心日渐破碎

而裂纹正不断凝固的过程

注：本作品刊登于《江河文学》杂志2017年第1期（总第195期）。

▍漫流

台灯今晚漫流出的光芒

绢白如顿河：我沿着它

来回踯躅，雪野之上

足印日臻交错起来。我：

葛里高利，一名哥萨克

除开黑面包，除开娇妻和儿女

再无余粮；也不怎么愿意关心

走马灯上来回轮替的各色角儿：

邓尼金、克伦斯基、布尔什维克……

我会像从肩头卸下一只松木桶那样

卸下往事，卸下怨怼，卸下万语千言

再就着顿河水，揉搓浆洗一番

这些日子淤积的血渍，抬头瞟一眼

那座阿克西妮亚住过的荒圮的木屋

看人群升腾不迭有如炊烟，而炊烟

连零下四十摄氏度都不能使之凝固……

▍当炉温渐褪

我给炉门留了条缝，不仅因为

随时得往炉膛里多添两根薪柴

随时得同不对眼的人相逢一笑

炊烟袅袅，日子越来越不经烧

就像今天领的薪水，绝买不来

明天再涨也要囤的米、面和油

过往的不愉快，年前赶紧清仓

连拥抱和情话都可以拿去甩卖

或者，就搁火星点点的炭灰里

作无害化处理；而未来

早早向我们拍了胸脯的年终奖

而今更像一张早已逾期的兑票

在炉温渐褪的当下

再怎么怒目圆睁的炭火，眼皮

也似乎正日益变得耷拉下去了

……  ……

▍我们昏倦的目光如此不约而同

我们昏倦的目光如此不约而同：

跌落在了窗外的幽暗里，跌落在

高铁列车飞驰而过的那些站牌名

与隧洞的垣墙上。我多想看清楚自己

糊里糊涂的青春，是怎么像手中沙般

逃脱的，像灯笼下那鞭长莫及的黑暗

长久围拢来。枕木、铁轨和砾石

像一头拒捕的猹，从我们脚底下

撞翻了忽明忽暗的一地月光，却

为电视上连篇累牍的广告所魅惑

还以为：你本就跟川蜀火锅一样

秉性麻辣、乖戾且凶猛。

▍在三峡关碑刻前

到处都是石灰岩，脊背

干脆也选择裸露如初：

一件划得烂兮兮的皮夹克

在被江水抛却的十亿年间

落满了浸泡过雨水的松果

玉白色的、绛红色的野生香菇

是一群冥顽的耳朵：正从

一截锯开的、干枯的松木

一株死去经年的、杏树的躯干

鱼跃而出

破解浪涛之音，是一项系统工程：

首先，你得对自个耳朵各种不服……

▍枕藉

我不会去轻易指摘

远去的鸟雀：它们之所以

惶恐地争相飞离桂树之冠，定是

捕获到了疾风的动向，正如鹰隼

唯有凭着生锈的爪和喙，狠命地

敲击悬崖，方有望革除沉珂。然而

只要风起，草木便应声摇落：此刻

银杏也好，三角枫也罢，我们的第一反应

常常不再落脚于消逝或者寂灭，倒更像是

面对这满眼金碧辉煌的漫山盛世

登高一赞，即兴欢歌，而罔顾了

身旁，那成片倒伏的枯槁的尸首

已枕藉多时

▍为一株嫁接过的紫薇剪枝

总在旁逸斜出的那些小蔓枝，

是我一生要与之抗衡的对象。

父亲说：大胆剪，等开春了

又是一树繁花。这时鸟雀啁啾

在比邻的两棵桂花树深处炫耀：

看啊，我们家巢穴多么安适。

紫薇树皮剥落殆尽：裸露的肤色

同罗丹的《思想者》如出一辙。

在麻雀、喜鹊、鹩哥们纷纷甘于

替这浓荫大唱赞歌之际，我欣赏你

将根须更紧密地向泥土深处钻探去。

▍我们终须历经浮沉

——给御园禅茶

春风拂过花栗树村的时候

漫山茶田

正被一柄木梳

解开一道道翠色的发髻：

梳齿比篱笆宽松

所有的焦虑和不安

獐子一样从齿缝间溜走

一双双老茧密布的手

正从一棵棵老茶树顶端

揪下未谙世事的片片嫩芽

茶香馥郁地向天空蹿腾

时间将自己从表盘上卸下

拨慢，坐了下来

沏上一泓明前新绿，透过

明媚的玻璃杯壁，看嫩芽

像一群欢快的海豚

时起时伏，但终于

沉下一颗心来，只为你再现

你几十年间扛下的所有煎熬

然后唇齿之间开始回甘

叶片则越喝越趋于寡淡，就像

我们渐渐通晓的人生秩序：

走过来的多少弯路，就当

兜兜转转了多少圈米诺斯迷宫吧

“禅茶一味”：从一杯茶开启悟性

中间隔着不止一条扬子江的路程

涤玄自选诗（10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