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名人，于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早晨，在热海鳞屋旅馆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七岁。
在热海，一月十八日这个忌辰的日子，是很容易记牢的。因为《金色夜叉》中的贯一在热海海边说了一句“本月今晚的月亮”的台词，人们为了纪念他，便把一月十七日定为红叶节。秀哉名人的忌辰，就是红叶节的次日。”
—— 川端康成《名人》
川端康成是泰戈尔之后第二位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亚洲作家，名声很大。他的文章我看得不多，这次为了写本因坊才找来《名人》大略翻了一番，文字很冷峻，像一把刀在做凌迟，大概是不能合现代人胃口的。
川端康成
1938年6月，川端康成围观了本因坊秀哉的名人引退赛，在报纸上连载观战记。这场秀哉与木谷实之间的赛事延宕将近半年，最终木谷胜五目，秀哉隐退之后将本因坊的名号转让给了日本棋院。方寸棋枰，逐鹿中原，自天正六年（1578年）织田信长赐封日海上人为首位名人起，到秀哉隐退，本因坊这个姓氏支配日本围棋界正好三百六十年。
围棋自然是起源于中国，这个说法貌似韩国人会不大高兴，不用去理会。隋唐时期，围棋由遣唐使传入日本，据说就是那个平定惠美押胜之乱的吉备真备。
《围棋仕女图》绢画，1972年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那187号张氏夫妇合葬墓，执棋贵妇应为唐代六品官吏之妻。
唐宣宗大中年间，日本平城天皇之子高岳来朝。王子擅长围棋，宣宗特令待诏顾师言与之对弈。高岳王子取出楸玉棋局，冷暖玉子，两人下至三十三手，胜负不决。顾师言凝神静思，许久才下一手，高岳王子瞠目结舌，甘拜下风。王子问顾师言国朝第几，顾其实是第一国手，却故意自称第三。高岳王子请求拜见第一，顾师言说你赢了第三才能见第二，赢第二方得见第一。王子掩局而叹息：“小国之一，不如大国之三。”此事被后人称为“三十三手镇神头”，大概可以算作第一届中日围棋对抗赛。
对弈图 狩野永德作
围棋再一次在日本彰行天下，则要等到战国时代本因坊算砂的横空出世。
算砂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著名的围棋棋士，出生于京都长者町，幼名加纳与三郎，出家以后法号日海，是京都寂光寺的主持。算砂是他后来前往江户创立本因坊家族以后的名字。
加纳与三郎俗家出身是舞乐世家，八岁时送到妙满寺由叔父日渊上人剃度出家。这位日渊也是个有故事的人物，是日莲宗著名僧侣，寂光寺的开山祖师。后来天正七年（1579年）安土宗论，代表日莲宗出战净土宗的三位高僧其中之一即为日渊。日渊在那次著名的黑幕比赛里面惨遭羞辱，差点丢掉性命。
寂光寺
日海从小聪明过人，学佛之余研习围棋与将棋，拜师各地国手，棋艺日进千里。天正六年（1578年）安土宗论的前一年，当时织田信长正在猛攻真宗的本愿寺，和日莲宗关系还算维持，信长与时年二十岁的日海曾有对弈。日海让五子而取胜，织田信长大为佩服，称赞日海为“名人”，名人这个称呼此后便成为日本围棋界天下第一的代名词。
四年以后的天正十年（1582年），织田信长入驻京都本能寺，邀请日海与鹿盐利贤前来手谈以消磨时光。棋至中局，盘中出现三劫循环。一方在其中一处打劫，另外两处成为对手的劫材，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三劫之局相当罕见，一旦现世通常定作无胜负。对弈无果而终，日海与鹿盐利贤告辞离开。
当天深夜，敌在本能寺。明智光秀拥兵叛乱，风云麒麟儿织田信长殒身丧命，化作熊熊烈焰辉映下最耀眼的星辰。因为这件事，三劫棋局成为不祥的征兆为后世所忌惮。
本能寺夜军 枫川龟游作
顺便说一句，2012年古力和李世石在第十七届三星杯棋赛中下出了四劫循环，是年12月22日是玛雅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或许这之后的人间已是毁灭的虚幻世界，你我不过是局中一粒棋子罢了。
丰臣秀吉上位，延揽信长身边的文艺帮闲人，以示权柄交接。天正十三年（1585年），日海在秀吉御前弈棋取胜，得到封赏。三年后的全国棋赛日海表现优异，赐朱印受俸禄，并受命规制围棋的章程制度，成了制定标准的棋所领头，棋所第一即为名人。
庆长三年（1598年），日海继任寂光寺主持，成为本因坊塔头。塔头原指的是寺庙高僧死后，弟子在其舍利塔附近搭建的庵院，后来逐渐演化成为僧职的一种。德川家康成立幕府，照例又要聚集闲散艺人，招呼日海前去共襄创举，以彰盛世。日海和尚将主持位置让给师弟，自己迁居江户，更名为本因坊算砂，这便是第一代本因坊的由来。
家康的时代，日本棋所分拆为棋所和将棋所，算砂把将棋所交给大桥宗桂执掌，后者成为日本将棋的第一代名人。棋所负责棋士段位认定以及御前棋赛举办，确立了现代围棋的基本形制，后来日本围棋界本因坊、安井、井上和林这四大家族就是在棋所的大框架下蓬勃发展起来的。
后世曾有好事者研究遗留下来的棋谱，发觉本能寺三劫故事发生的可能性极微小，鹿盐的棋力相差日海太远，早早就胜负明显，实难以翻盘做成三劫。除非日海脑袋忽然发了昏，抑或是他提前知道明智光秀的计划，和鹿盐联手在信长面前做了一局表演。这当然也是痴说。
所谓三劫，后人猜测很有可能其实子虚乌有，包括让信长五子得胜而号名人以及受赐秀吉朱印状这些故事，都是江户时代本因坊家发达以后替先祖胡吹法螺，贴金增光。这个世界上，最靠不住的大概就是“集体记忆”这四个字了，势力张大者一段文字，几句白话，轻易就能掀翻几代人的坚持。吾辈也只能嗤笑。
日海身后有弟子中村道硕、安井算哲、杉村算悦。道硕棋力高强，可是抵触日莲教义，不能为后，他自立门派为井上家。算哲与道硕是生平好友，与其对局颇多，道硕曾说：“虽已名人，命可是被算哲拿走了”。算哲后来成立了安井家，也排除在本因坊之外。围棋四大家最后一家初代家主林利玄传说就是与日海对弈本能寺的鹿盐利贤，不过没有定论。
算砂过世的时候最后一个徒弟算悦年仅十三岁，棋力低微，难以支撑门户。算砂于是找来道硕，大大夸奖了一番，把棋院和名人称号转让给道硕，而后临终托孤，拜托道硕务必看顾算悦继承的本因坊一脉。道硕感激涕零，当即拍胸脯保证一定好好教导师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中村道硕执掌棋所前后七年，一直相当栽培师弟本因坊算悦，算悦在道硕辅导下拿到围棋七段的免状，也算跻身高手行列。道硕死后，幕府召集四大家族，打算将棋所交给本因坊算悦继承。原以为有初代算砂的遗泽，应无异议，结果安井算哲横跳出来表示不满，要求继承名人称号。事情有了喧哗，幕府也很难办，只好将此事搁置起来，暂且不作分派。
安井算哲没有如愿，一气之下退休了事，安排第二代的算知来争夺名人。本因坊算悦与安井算知二人在御城赛时约定六局定输赢，六局棋前后下了九年时间，正好打成平局没有胜负。算悦末了郁郁而终，一生与名人无望。
本因坊算悦心高气傲，不愿意迎合幕府高层。传说六番赛中有一次松平肥后守（保科正之）观战，随口评论说本因坊怕是要输。算悦听到以后，起身正色对曰：“棋如战场，须得全情投入，不受任何掣肘。殿下既然预判胜负，这局棋就到此为止吧。”言毕扬长而去，弄得肥后守狼狈不堪，赶紧道歉。
算悦既死，安井算知在一班如肥后守这样的高层运作之下，得偿所愿，入主棋所，做成第三代名人。本因坊新任家主道悦气愤难平，提出要和算知连下二十番棋一争输赢，倘若输棋便流放异岛，永作苦役。
本因坊道悦与安井算知这二十番棋鏖战多年，道悦在弟子道策帮助下胜利拿下棋局，算知无奈告老还乡，将棋所和名人称号还给本因坊家。道悦自知棋力不及道策，索性推举道策为第四代名人。
而这位本因坊道策被后人称作名人之王，实力十三段，江户三棋圣之前圣，总之是碾压同时代的超一流棋士。
本因坊道策
本因坊第四代道策，原名山崎三次郎，法名日忠。道策创立了近代围棋的理论基础手割论，被誉为近代围棋之祖。所谓手割，是围棋棋局分析的一种方法，用以评估落子效率， 不拘泥一城一地得失，为求效率可弃子争先，收官阶段也能据此判断着手优劣。这就好比其他人还在新手村屠鸡灭狗，道策已经学了《九阴真经》，开着外挂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日本当时棋所的规矩，只有领头的名人可以是九段，八段准名人原则上也只有一人，七段就叫上手，已是国手的水准。诸多棋士千辛万苦爬到七段，碰到道策就是当头一棒，搞不好还要降级，真个是人人色变，个个惊心，竟无人能挡他分毫。
话说安井算哲有个儿子涩川春海，也是超越时代的人物。春海的贡献是天元布局，号称先着天元无敌天下。这种下法经由吴清源发扬光大，演变成为武宫正树的宇宙流布局，迄今不衰。春海首度对阵道策信心满满，自称输棋的话一生不着天元，结果一上场就输掉九目，躲在家里三个月没脸出门。之后春海接连输给道策十一局，挹郁难平，最终放弃围棋去阴阳寮研究天文，成了日本近代天文学的鼻祖，也是别取蹊径。
涩川春海
本因坊道策执黑先行从无败绩，执白胜率也很吓人，当世棋手几乎个个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天和二年（1682年）琉球国手毛荣清访问江户，依照惯例名人与外国棋手对弈让三子，道策很豪气地提出让四子。这一局道策执白以十四目轻松取胜，棋谱流传后世，被称作模范指导局。赛后毛荣清请求段位证书，道策以棋所之名授予免状，特意标注“上手让二子”，意思七段最多让二子即可。而道策能让到四子，棋力远超凡人想象，这也是他实力十三段的由来。
道策独步棋坛，无人能敌，几至于独孤求败，晚年门下子弟人才济济，有六天王和五名士的说法。五名士指的是牧野成贞、中江藤树、祇园南海、北岛雪山、雏屋立圃这五位寄名学生，仿佛少林寺的外家徒弟，各成一派。而六天王指的是正式弟子里面棋力最优秀的六个人，道的、道节、策元、八硕、本硕、道玄。六人当中，又以首徒桑原道节与小徒弟小川道的互为瑜亮，难分伯仲。
道策考虑道节年纪偏大，功名心重；道的年轻，脾气温和，发展的余地也大，想来想去决定废长立幼，让道的来做本因坊家的继承人。道节自然是很不服气，心中耿耿于怀，与师门生出龃龉来。彼时道策的弟弟道砂主持棋界四家的井上家，见道策这里有不和谐，就邀请道节跳槽，道节欣然从命，于是皆大欢喜。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越是峰回路转，天妒英才。小川道的刚刚在御城赛中崭露头角，不久便一病呜呼，痛得道策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道的死后没几年，六天王里面的八硕、本硕和策元先后去世，仅剩的道玄害怕同蹈覆辙，干脆退出本因坊回家保命。道策没有办法，只得从弟子里面选择资质优异的神谷道知亲自从头培养。
毕竟年老体衰，又连受打击，本因坊道策后来一病不起，偏偏继承人道知年方总角，还未成年。道策想起初代算砂托孤道硕的故事，于是找来井上道节重演白帝城的戏码。
道策给道节提了个条件，要他终身不得做名人，把名人的位置让给道知。道节一听就傻了眼，他之所以跳槽井上家就是希望能够当上四大家的家主，有朝一日登顶名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如今要道节放弃长久以来的梦想，他又如何舍得。只是师命难违，眼看将过世的道策苦苦哀求，道节只得勉强答应。道策怕他反悔，找来安井、林家还有将棋大桥家的代表，让道节当众写下誓书。道节感觉跟吃了死苍蝇一样，却不得不从命。
本因坊道策一生算无遗策，临死前逼迫道节立誓放弃名人，成为道策一生污点。而道节后来反手破誓，师徒相悖，亦成为他背负一生的重担。
问世间，功名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功名十字路，凭谁能冷眼觑破。
（第九十九节 完）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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