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肖家的大宅位于辽东的东北角，一扇古色古香的红木大门外放了两尊石狮子，从外头隔着围墙往里眺望，尽是些西洋风格的白色小楼，楼与楼之间是称不上可以移步换景的回廊，各色树植盆栽毫无章法地交叉摆放在其中，总体风格不中不西，与津门肖家的老宅相比，档次差上不止一筹。

周星野与肖兰绽走到此地时，已经月朗星稀，是二更天时分了。

大宅外没有路灯，檐上挂了两盏红灯笼，闪烁着半明未明的暗黄，衬得那两尊石狮子无比诡异，一半拢在阴影，一半立于光明。

大概是先入为主的缘故，肖兰绽对这座大宅有些恐惧，迟迟不敢上前敲动门环，半蹲在台阶上踌躇不前。

周星野在后头看得心中发笑，先前面对那么大一条狐狸都敢拔枪一战的一个人，现在却会对一座宅子害怕起来，还真是奇怪。

摇了摇头，他径直走上前，走到了那对铜绿色门环前，忽然，他轻咦一声，目光停在门环之上，那上面一个疑似爪印的痕迹格外清晰，同沉积已久的尘灰格格不入，就好像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就已经有一个人来过了一样。

他的脑海中闪过先前感知到却奇异消失的同类，莫非他的目标也是这里？他心中升起警惕，眼眸微闭，一道看不见的磁场以他的身体为核心，向外扩散。

方圆五里内的一切事物在他的脑海中一一呈现，死物为黑色，而活物则是白色，泥土之下细小的爬虫犹如数之不清的白点，而在泥土之上，黑色是一贯的主旋律，肖家不中不西的古怪建筑像一幅黑白色调的简笔画，亭台楼宇之间竟没有半点生机。

他睁开眼，眼中闪过惊愕，然后一脚踹开了红木大门，大门开启的吱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无比清晰，挠得人心头发慌。

随着大门的打开，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周星野皱了皱眉头，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肖兰绽蹲在台阶上，脸色惨白，先前吃的面条统统吐了出来，在台阶上缓缓流淌，黄白相间，让人作呕。

“如果不行的话，就在门外等我。”周星野说，跨过门槛迈入肖家。

肖兰绽大吐特吐了一会儿，看着周星野的背影，美眸中闪过坚定，强撑着站起身，一只手捏住鼻子，一只手把住银枪，越过那一滩黄白物，双颊微红，大步追上周星野。

一走入肖家，她就觉得有些不对，肖家里头全是人，准确的来说，全是死人。

侍女丫鬟、小厮奴仆、不论男女，每个人都保持着身前的姿势，像一尊惟妙惟肖的蜡像，似乎轻轻一戳就会活过来一样，他们的神情平常，没有惊讶与恐惧，就仿佛走着走着就死了一样，有些人还在与人谈笑，双手挥舞，显然是正说的兴起，下一刻却失去了生机。

这里的大多数人，肖兰绽都认识，谈不上熟识，顶多算混了个脸熟，她小的时候经常来辽东肖家玩，谁曾想，成年后的再度相见，竟然已经是生死两隔。

肖兰绽细细打量每个人，发现他们的身上都没有伤口，更别提是能够造成大量失血的大型伤口。那这刺鼻的血腥味从何而来？

恐怕得杀到血流成河才能有这般浓重吧，肖兰绽在心中猜测。

周星野并没有在这些下人的尸体上多作观察，反而脚步越发急促，像是有明确目标一般，在回廊间穿梭。

一个，两个…肖兰绽一边走一边数，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因为当数到了五十时，她就无法抑制住呼吸的困难，而站在原地大口的呼吸起来，但一呼吸，那可怕的血腥味就无孔不入地涌入她的气管，让她的胃部再度翻腾，胃酸飞快地涌上喉头，让她再度作呕。

周星野没有理会她，在这个时候，怜香惜玉是多余的情感。

他七转八绕地走到了一间祠堂前，祠堂很大，牌位排列成一座微型金字塔，白绫如柳絮般悬挂在房梁上。

周星野站在祠堂前，瞳孔收缩成一个点，在他身前，每一条白绫的末端都悬挂了一具赤裸裸的尸体，有男有女，肤色惨白，就好像是集市上论斤两贩卖的猪肉，每一具尸体都被开膛破肚，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杀他们的人以刻刀为笔锋在他们的肚皮上写了十个字，连起来是一句话：“若想得传承长留山上见”。

是为他来的！

周星野心头一凛，有关长留山的讯息在脑中飞快闪过。

长留山是白帝少昊的山门，可白帝少昊已经无数年不曾现世，传说他早已死去，如今的长留山早已一蹶不振，在山海一脉的诸多山门中只能称得上是曾经显赫过的贵族，当初他祖父横行九地时，倒是曾听说长留山诞生了一位少主，被称作是小白帝，有先祖遗风，三十多年过去了，莫非是这位小白帝想为山海一脉出头，借此向姬家宣战？

周星野的眉头蹙成了一个川字，如此一来他是骑虎难下了，一日不得到烛阴的传承，他便一日无法掌控体内的力量，就无法应对山海一脉的接连发难，而如今烛阴传承被长留山夺取，凭借他一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从长留山手中夺回传承，难道真的要找他们？

他的心中闪过叔父在他离开时提到过的几个名字，说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要找这几位帮忙，当时叔父的神情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奇怪，他不知道这几个名字是何方神圣，只是叔父的神情告诉他，一旦找了这几位帮忙，可能会导致更糟糕的事发生。

“呕——”

是肖兰绽的呕吐声，还真是苦了这位肖家的掌上明珠，一路走来一路吐，好不容易缓过了劲，跟着周星野走到祠堂，却又忽然见到这么一幅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肠胃又开始剧烈翻滚，刚休息没多久的胃酸又开始顺着食管往上涌，她觉得自己吐着吐着已经要萎靡不振了，如果这时候有人偷袭她，她绝对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谁！”周星野忽然厉声喊道，没有人回应，肖兰绽却吓了一跳。

“你瞎嚷嚷什么？”肖兰绽有气无力地说，“哪有人啊？”

周星野没有理会她，脚下一动，向一处僻静处奔去，肖兰绽哀嚎一声，脚步虚浮，但还是遥遥地跟上。

周星野站在一丛杂草前，发现只是一只路过的野猫，有些疑惑，在他的感知中，他明明感受到了同类的讯息，怎么会是一只野猫？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感知错误了，事出反常一定有原因，他相信一定有个神秘人躲在他的附近，距离他肯定不远，一直默默地窥视着他与肖兰绽，他是谁？他想要获得什么？周星野思忖着这个神秘人的意图，在心中勾勒他的形象。

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是肖兰绽的声音！

“糟糕！”周星野心道，疾风似的向身后奔去。

在他来时的路上，周星野清楚地看到两个人影一闪而逝，其中一人身材纤细，应该是肖兰绽，还有一人环扣住肖兰绽的腰，带着肖兰绽飞速没入了黑暗中，周星野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能从那人手中夺下肖兰绽，他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终究是没有接受烛阴的传承，无法突破血脉的束缚，也就无法用十一岁时的身体发挥出成年人的力量与速度。

不过…周星野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虽然无法感知到那个神出鬼没的神秘人，但是却可以感知到肖兰绽的存在。

他闭上眼，周围的一切再度以黑白简笔画的形式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果然，一个鲜明的白点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肖家外离去，行进速度之快，就好像那神秘人是土生土长于肖家一样，没有绕一次弯路。

周星野睁开眼，顺着那神秘人离开的路线，飞快地追了上去，在回廊间引起了一场狂风，盆栽树植落叶缤纷，已经失去生命却雕像似站在原地的仆人们被这场狂风刮倒在地，瞬间摔成齑粉，一点血都没有流出，仿佛他们的基因已经被改造成了石头。

那神秘人显然不是凡人，再不济也是混血种。

周星野发现自己就算用尽了全力也很难追上时，在心中判断道，尽管他现在是十一岁时的体魄，但与凡人中最巅峰的短跑运动员相比，他也能稳占上风，可在与那神秘人的追逐中，他竟然只有吃灰的份，这让他有些惊讶，心道那神秘人的血脉等级绝对不次于烛阴，难道那神秘人就是小白帝？周星野猜测，如果不是小白帝的话，他很难想象还有谁会在这个夜里来到肖家，并且劫走肖兰绽。

不过，如果是小白帝前来出头的话，不是应该直接与他开战吗？拿肖兰绽下手，算什么意思？

周星野现在脑子里是一团浆糊，这是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自从不久前九尾狐涂山氏遭人暗算后，他就发觉自己掉入了一个精心布置好的局里，随着他一步一步前进，就越陷越深，他不知道那布局的人的目标，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警惕，一个隐藏在暗中连目标都没有显露出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因为这种敌人根本没有破绽。

周星野一个恍惚的功夫，肖兰绽消失在了他的感知中，神秘人带着肖兰绽已经跑出了五里之外，这是他感知范围的极限，一旦超过五里，他便是个瞎子，两眼一抹黑。

他面色一变，这时，一声枪响响彻夜空，位置东南，距离他大约七公里！

这是…肖兰绽开的枪？

周星野落步如飞，在黑暗中狂奔，金色的双瞳像两盏疝气灯，在夜色中放射出明亮的光。

不多时，当他抵达枪响的地方时，发现已经到了辽东的郊外，山林黑压压一片，能听见沙沙的风声与鸟鸣，肖兰绽背靠灰树，举着枪与一巨型人形生物对峙，那人形生物一双眼睛仿佛赤红色的灯笼，长了对锋利的鹿角，鼻子跟牛一样，赤身裸体，背脊处两道肉瘤似的伤疤，大腿上的肌肉青筋虬起，几欲炸开，深紫色的血液在血管中奔腾，除了直立行走外，各方面都已不像是个人了。

但让周星野无法理解的是，这人形生物看向肖兰绽的眼神十分温柔，除了偶尔闪烁过的血色外，平静的就像是一条家养的小狗。

但肖兰绽显然不这么觉得，她少见地双手持枪，一双美眸紧紧地盯住人形生物，一旦人形生物靠近半步，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射击，虽然她不明白先前这怪物为什么会放了她，但这不妨碍她正当防卫。

周星野缓缓走近，那怪物像是感知到了周星野的靠近，弯下身大声吼叫，看不见的音波掀起狂风，席卷山林，熟睡中的山鸟忽然惊醒，振翅高飞。

周星野双手举起，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当务之急是救下肖兰绽，等到肖兰绽处于安全，他不介意和这怪物来一场大战。

那怪物似乎看不懂周星野的意思，不退半步，脊背凸起，四肢伏地，像一只遇到危险的猫，一双赤红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周星野，大腿鼓起，恐怖的力量在青筋中流转，鹿角尖端闪过锐利的寒光，鼻中发出牛的吼叫，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不欢迎周星野！

周星野试探性地跨出半步，下一刻怪物就到了他的面前。

一人一兽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掌之距，周星野已经能嗅到那怪物嘴中的恶臭，以及牙齿与牙齿间黏连成丝的口水。

“神北行！”

周星野毫不慌乱，低声吟道。

他的身体瞬间遁入虚空，再出现时，已到了肖兰绽的身边。

这是姬家的秘法，不属于烛阴的传承，是姬元天横行九地时从某个巫术世家的子弟手中得到的巫语，周星野一天之内只能使用一次，如果多次使用，将会超过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从而导致无法痊愈的可怕后果。

“把枪给我！”周星野沉声说。

见周星野到来，肖兰绽终于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将银枪递入了周星野的手中。

接过枪，周星野干脆利落地取出弹夹，见弹夹中全是布满黑纹的子弹，有些诧异，但没有多问，又将弹夹填入枪中。

那怪物扑了个空，落地后在原地兜了个圈子，才发现那个讨厌的家伙竟然到了肖兰绽的身边。

他伏在原地大声吼叫，却不敢多进一步。

周星野觉得奇怪，但却毫不犹豫地朝怪物射了十枪，火光四射，怪物像受了惊吓一般，连连后退，突然爆发出一声哀嚎，在他大腿内侧，一枚弹壳卡在其中，闪烁着黑金色的光泽，深紫色的血液细雨似的飙射出。

只中了一枪么？周星野眯了眯眼睛，又是五枪射出。

哀嚎声越发凄厉，怪物的身上血流如注，整个身体像泄了气一般，迅速变得极小，很快就变回了正常人类的体型，鹿角像是能收缩一般缩成了两个肉鼓包，赤红色的眸子渐渐失去光泽，变得澄澈，唯一没有变化的是背脊上肉瘤似的伤疤，依旧触目惊心。

“表哥？”肖兰绽看清了那怪物的样貌，忽然惊呼起来，“他是周平表哥！”

听到肖兰绽的话，周星野眼中闪过精光，停止了射击，快步走到萎靡不振的怪物面前，只见先前还呲牙咧嘴无比狰狞的怪物，此时却已变成了一个年轻男人，脸上充满了书卷气，嘴角溢出鲜血，是紫红色的，神情痛苦，躺倒在草地上昏迷不醒，在他赤裸的大腿根部，三个弹孔分散排列，乌血顺着流到草地，散发着恶臭。

肖兰绽也走上了前，目光落在周平没有衣物遮挡的下体时，瞬间红了脸，扭过头，强装镇定地问道：“表哥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怪物？”

周星野蹲下身，将周平扛到了肩上，小小的肩膀上一个成年人的裸体显得格外突兀，“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先救人要紧吗？”说罢，他大步向辽东的方向走去。

“啊？哦！”肖兰绽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周星野的步伐，尽量与周星野并排，如果跟在后头的话，表哥一些不与人说的地方真的是太引人注目了，随着周星野的行走而半隐半露。

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不能撕块布条挡上吗！她在心中腹诽道，双颊酡红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