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县古城大汉

朔县古城大汉

杨玉英  赵昭

我要说的马大汉就是 “古城大汉”。古城大汉籍贯朔州古城。朔州城只占元代“古城”东南一角，古城那么大，他住哪一处？

四门村，是老朔县城的别称。朔县城当年实在是小的可怜，当然首先是人少。城街南北东西各有二里左右，城里远没有住满。只是南大街东大街铺面相连，西街北街，居民稀稀拉拉。城内东南角、东北角、西北角，空地，圪叭，荒草滩多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狼进城伤人的事屡有所闻。相比农村，不过是个大村子。比一般大村子，譬如神头、利民、沙塄河，多了四个城门而已。所以，人称“四门村”也算名副其实。不过城里城外叫的感情内涵有点区别;城里人一边自己叫“四门村”一边鄙夷村里人，虽说都是“村”，村跟村大不同。你们是“农业户”，我们是“硬供户”。我们每月三斤白面三斤大米四两油，肉票烟票糖票你们“脓糊糊”求也没有，透着优越感，得意。村里人脖筋一硬，咬着牙暗暗骂:“日你妈，再等过一回“六零年”（饿肚的代名词），饿得你个狗日的头起来蹲()子起不来。老子刨上二分小块地，起出山药就换尼玛城里个‘机粉面’（城里市民户女子白净，如同当时最白的机器磨得面粉）。”犟到底，农村妹子往城里嫁，六零年加上大跃进文革顶多饿肚十大几年，大多数村里人饿得比城里人恓惶得多。有权有钱的人都在城里住着呢！村里人的底气不足啊！

四门村，城内寥落，城外更荒凉。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站在城头四外望，南关夹着通阳方口宁武的官道，人烟还算阗集。西关陷在西门外黄土培起的古城墙和砖城墙之间，只见片片黑房顶，其余灰黄一片。北关离城门最远，背靠古城墙，漫漫黄沙之中，零星几户人家，似有若无地洒在黄土圪塄半腰，不仔细看还以为不是个住人的地方。东关人家最多，地片最大。东门外，分“前关”“ 后关”“ 当关”。中间以“三官庙”和一条通火车站的马路为界。前关、后关各有一条大沟，逐渐的被东关勤劳的农民变成耕地，菜地和庄稼地。庄稼种在坡地上，菜地就在古旧的沟底和高处的平地上。民居点缀在庄家和菜地间。

朔县老城的四关，景象不同，特点各别。老话民谣概括的好：“东关绞辘轳，西关倒铧炉，南关印窗花，北关编灌头（从井里提水的水桶）。”

东关绞辘轳，那是种菜的特点。城里城外自己不种地的居民，买卖人、手艺人多。蔬菜的供应大多来自东关。东关种菜，种菜须水，浇水当初就靠辘轳。春末夏初，正是菜农的好季节。菜农们大清早出地割菜，把新鲜水嫩的菠菜、韭菜、羊角葱、水萝卜、顶花带刺的黄瓜摆在独轮车上或者菜担子上。水灵灵，绿莹莹，红是那红，白是那白。在凉凉的晨光里，喊一嗓子“买菜啰！”“黄瓜韭菜水萝卜！”城街上原本住户不多，都是老主顾，大门“吱妞”呀开，小媳妇大姑娘或站在高圪台上探下身指点要这个那个，或是伸一只手出来，不露身子，要一根黄瓜两水萝卜，小葱芫荽是菜农免费搭送。钱，得张开手接。可不能取，万一碰住人家的手，可是失礼了。男女授受不亲啊！

卖菜归来，朝霞喷薄。中午是不能浇菜的，天热水凉，菜嫩，会“炸”死菜苗，必须赶早，不见红日最好。氤氲的晨雾里，吱妞吱妞，此起彼伏的，是辘轳声；哗啦啦，哗啦啦，遥相呼应的，是水车的歌；“茴白栽完了没？”“片连（）秧子有没了？”邻居的问答中，菜农们忙碌着。从春到秋。冬天，挂个箩头，拾粪积肥，准备下一年的开始。

绞辘轳浇水逐渐被水车取代。水车各式各样。老式的是木翻斗水车。一串木斗间隔尺许，挂在两根铁链上，铁链挂在水车轮盘上。轮盘下去后，木斗从井下舀上水，又随铁链转上来，水斗装满水，到了该转下去的时候一翻身，把水倒在接水的水簸箕里，水便不断地汩汩滔滔流进垄道，流进菜地。水车上竖转盘还有横着的转盘，两个转盘咬合的地方膏满“车脂油”，润滑。横的转盘上绑一根木杠。长的一面三个人，短的一面俩个人。五个人不住不歇地使劲推。天天如此，那菜才鲜嫩无比。

水车还有铁筒筒水车，更先进一些。铁筒如同火炉筒，一节节有严密的接口，连起来，直通井下水中。铁链每隔一圪节节铁桶长，就有一个胶皮垫固定在铁链上。铁链挂在水车轮子上，水车一转，链子上的胶垫把水不断带入铁筒筒，水就顺着铁筒筒上来了。这个水车后来在合作化以后，用“锅驼机”带着，能日夜不停地浇菜园子，是机械化的开端。浓浓的黑烟也渐渐开始弥漫了往昔的淳朴气息。

还有一种翻斗水车，车上有绞辊，通过铁链把水带上来。水量较小，但不费劲，一个人来绞就可以了。它能把水从低处运到高处来，往往是用在高低不平的菜园。面积较小的菜园，就用辘轳井浇水。

菜农们农忙的时候大人小孩连明属夜不停歇。冬天，男人们拾粪平地（那时候街上毛驴车、大马车、甚至拉骆驼的常有，倒是没汽车。）女人们家务更多：推磨、趱碾子、缝补衣服、做大人小孩的鞋子等等。那时候的裁缝也多是靠手工做。人们一年四季整天劳作，真是“茶饭粗糙，营生紧躁”。生活太辛苦了！

当年，东关比较大的菜园子有，圪台上朱家，对面院水口上张家，长龙上寇家园子，庙院南面园子。

那时候的菜啊，也不干净。白菜上“油旱”得扫，茴子白上虫虫得捉，菠菜根根有时夹根曲蟮，吓人一跳。可没毒。现在的菜，看着干净，可吃得你提心吊胆的。现在的东关不种菜了。山东河南的菜要啥有啥，四季不断，保证新鲜。香不香，安全不安全，谁知道？现在这社会，啥也好，就怕是人心坏了。

北关村沙田薄地，风大干旱。刚种下庄稼，一场风刮得连籽种也没了。人多数以编制为生。春天就开始备料，也就是到各村买柳条。柳条是雾柳条，一种长在河滩沙洼里的，只长枝不长干的灌木。年年割，年年生，顺溜溜溜的枝条三四尺长。城外露明村窑子头，西山背后井儿上沟里，都产这种雾柳。他们不会编，农闲时光割下，专等北关人来买。北关人开春就用驴骡去驮回来，按用途不同分类。各种长短，各种粗细。有的用来编笸箩，簸箕，有的用来编粪笸箩、灌头（从井里往上提水的）。箩头呀，提篓呀，这些粗苯家具，用的是下脚料。

大笸箩是碾磨上放米面用的，所以不单大，要干净。必须去柳条皮，白白净净的，光溜溜的。密密实实的编紧。箩面啊，晾淘出来的压糕面的黄米，是必须干净细密的。炕上放的女人们做针线的“针线笸箩”那得小巧漂亮。给牲口拌“料豆”笸箩，讲究就不多，结实就行。柳条编织的家具，举目抬头就是。连学生们打饭装窝窝头的，也是柳条笸箩，连工人们的“安全帽”，也是柳条编的小笸箩。

北关人家的女人们，和东关的一样样的忙。穷日子就得帮衬着男人过。“下地长工，上炕裁缝”。另外还多了个捻麻绳绳。编那么多的笸箩簸箕，得多少细麻绳绳，全是女人们不住不歇捻出来的。有人说，北关女人去茅厕也圪夹个“拔吊（捻绳绳用的，下坠的，一拨可以旋转的，牛骨头加根铁丝钩钩做的。）”。

编好的柳条制品要卖的。有趸发，有自销，也有自己不编，代别人卖。卖笸箩簸箕的北关人，最有名的是马大汉外号“古城大汉”。或者，也可以说，北关的笸箩簸箕因为“古城大汉”出了名。像刘备卖的草鞋，关云长卖的红枣似的。

传说马大汉生于古城上一种叫“二层楼窑”的民居。二层楼窑，就是在古城阳面根底，傍着古城，刨成窑洞。然后在窑洞前再塇半截窑洞，好看也敞亮。然后又在这个窑洞上头，再靠着古城刨窑洞，下面的窑顶就成了上面窑洞的院子，名字好听，叫“二层窑楼”。二层窑楼的背后，年年大风卷着黄土，把古城墙培得和平地一样。年常日久，附近的人家死了人就掩埋在这里。马大汉十多岁时，和孩子们在这黄土坡上玩耍，有一天中午就睡在坟堆旁。醒过来，和平常孩子一样高的个子就疯长。咋也拦不住。他妈急的不住拿扫帚圪嘟打，不想居然打住了，两米四，再没长。

马大汉姓马，大号据李柱说叫马银。生于1887年，卒于1955年。身高2米43公分。也许是绰号“古城大汉”叫久了，也特征明显，本名反倒黯淡了，无人传晓了。倒退六十年，大名鼎鼎。当时，朔州城乡里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根根由由人人乐道。岁月流驰，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何况马大汉仅仅是“大汉”而已。国人仰慕崇拜的往往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他的流传且冠以籍贯“古城”，犹如“常山赵子龙”“雁门张辽”足见时人后人的特殊关注，异于常人，不同凡响。其余出身行止生平过往，几近湮没。所留给现在的，幸好有日本时代的一帧照片，不然，连“大汉”何以为大，也口说无凭了。

日本人刚打进来，一见到“古城大汉”，惊叹不已。大概因为自卑矮小，视马大汉为天人。纷纷和马大汉合影。上面的那张照片就是把旁边的日本人剪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把马大汉打扮起来，胸脯上带个标识，写着个名字。旁边又找了个外号叫“软黍子”的矮小男子扮了个人也写着名字“蒋介石”。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前呼后拥，四街八巷，游行几番，成了当年闹花灯一景。供市民瞻仰热闹之后之后，又把马大汉摆在公堂门口，以示威仪风光。大概如同现今大公司酒店的“门童”“礼仪小姐”或者迎客保安一般。后来不知何故“下放了”，马大汉重操旧业，街头卖笸箩灌头，依然安心。

马大汉摆摊的地点，先在大十字街“阁儿墩（魁星阁）”西北。“旧城改造”大拆迁前的“交电公司”哪儿。一座土坯房，有门没窗户。笸箩簸箕灌头一摆，他在门口一坐，招牌就有了，“广告”也醒目。不用吆喝。吆喝声吓人：瓮声瓮气，平地滚雷，闻者失魄。要价不高，薄利多销。生意萧条时也着急，要饿肚子啊!有顾客路过讨价还价却不买。马大汉急了，隔着一大水潢圪坝，微俯虎躯，略展猿臂，轻轻把他拎了回来：“就依你了，卖给你!”不算强买强卖吧？也在阁儿墩东南摆摊。中午回古城上吃饭，笸箩簸箕是不用拿的。双手一举，搁在铺檐头上，谁也够不着的，顶多怕风吹下来，再往里推推。

马大汉无后。娶妻北邢家河谷氏，1965年去世。有谣言说马大汉没有生育能力，只当谣言而已。

又有谣言说，古城大汉生在初一，死在十五，转成“墓虎”，黑夜出来吸孩子的血。吓得而我们不敢出门。后来又说请神汉拿火柱钉在棺材上，棺材下面还流血。都是无稽之谈。国人有这种爱好，喜欢把良善的弱者编成妖魔鬼怪，譬如白娘子，“聊斋”里的魅力狐仙，来显见自己的伟大。

“古城大汉”马银，是北关村编笸箩簸箕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