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当年进上海

作者: 林建明 | 来源:发表于2022-07-22 05:29 被阅读0次

    我懂事时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大城市叫上海,那是个特别热闹也特别有本事的城市。我家里的红灯牌收音机,中堂边的双喜牌挂钟都是那里生产的,还有手电筒也是。

    也许我幼时个子矮,瘦,一直到读五年级时,依旧没有改变,左右隔壁的人给我送了一个外号叫“万年桩”,意思是长不大的这些缘故。

    感谢我的父母在那个清贫的岁月里,给了我最大的满足感。

    在我有记忆的岁月里,我穿的衣服总是亮艳与众不同。初春,别的孩子还穿着深蓝或黑的棉袄时,我可以穿火一般燃烧的红色毛衣,初夏,他们光着膊子晒太阳,我的身上是母亲似在天上撕下的一块蔚蓝做成的汗衫,在读小学时便穿上了走路能踩出闪电的上海产回力白球鞋,冬天,我穿上人人都羡慕的毛领大衣……到了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期,父亲找县城里的朋友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都是“名牌”的象征。

    无忧无虑的童少年生活总是过得匆忙,一晃便已成家。婚后的那顿年夜饭后,父亲说,你结了婚,就该独立了,千年的竹子总是要破的,过完年把家分了,你们住老屋,我们带你弟弟搬到场(养蚕的养殖场)里,家里能用的你们尽量用。

    一九八八年。秋天,一点点的土地,该收的收了,该种的也种下去,闲着无聊,我和腊壳两人第一次去了上海。腊壳是我的堂兄,也是外号,真名叫华强,大我一岁,比我还瘦。我问他去不去上海?他一下子猜到我的心思,问我是不是去贩猪油?我说是的。

    他是单身,家里也没钱。我怀里揣着二百块钱,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本来做小生意的我还有点积蓄,因为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在街上这里搭棚子,那里租房子,水流千渠,到最后到处都是印渍,水却浅了,干了。婚后的生活每天都要升炉子,都有开销,这担子便越压越沉,人感觉肩上沉时心里就会发慌。

    我约他去上海不是旅游,说是贩猪油,其实是肉猪肉。

    带着他乘轮船到南京,转火车到无锡,再坐公交到了张家港,本想去他弟弟那里借点本钱,多贩点货,没料到在工地做小工的弟弟一点也挤不出来,倒搭一些路费。没有收获却停不下脚步,在工地上住了一夜,又赶上了去上海的班车。

    可谓一路坎坷,一路风尘。

    下车。站在上海的大街边就没了方向,抬头望望,到处都是楼房,墙上是花花绿绿的广告牌,还有蜘蛛网般的电线,车子头上扎了羊角辫,还有就是太多的形形色色的人。问人这是什么地方,说是十六铺码头,再问,还是这句话,也有的问我到哪里?我却答不上来。

    但我想到了菜市场。老家有一帮人蹲点在上海的各个菜场卖黄鳝,说不定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的小聪明没有错,在菜场外我看到小饭店门口挂个小牌子,一荤两素一汤,一块二,想想肚皮里大半天没进一滴水,看到这个荤字才感觉头昏。两人进去,交了钱,得到了是个大盘子,豆腐干大的一块红烧肉,一筷子白菜,一筷子绿豆芽,半小碗紫菜汤。

    后来知道这叫盒饭,也叫快餐。

    吃完饭我们在菜场里转,找卖水产的地方,还真找到了隔壁队的一个老乡,女的,说起来还是一个姓,八百年可能是一家人。

    她问清了我们的来意,非常热心地向我们传授了买油的经验,并嘱咐我们,买好了后一定不要忘了买盐,每块猪油都要用盐搓过,这样不怕猪油坏掉,也增加份量。交待完还帮我们找了很便宜的小旅馆。

    都说夜上海更繁华,可这与我们无关,在小旅馆里我们晚饭没上小饭店,第一次吃上用开水泡一下就能吃的面条。想想下午在菜市场闻到的臭哄哄的味道,第一印象便是:上海很热闹但也不怎么干净。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乘车去其找他的菜场。所谓的猪油其实就是削完皮的肥肉,上海卖肉的分得很细,每个部位价格都不一样,肥膘肉没人吃的,卖不上价,几毛钱一斤,甚至没人要,我们却收回去当油吃。

    东跑西跑,我们买了几蛇皮袋。出了菜场才发现街边车站等车的人真多,车门一开下车上车的互相拥挤,一班车开走了站台上的人似乎没少多少。

    还要急着赶回家的轮船呢,腊壳一急,车子一停一手便拖着一只闪着油光的蛇皮袋朝车门奔去,这一招很灵,挤车的都让道了,也有的叽叽咕咕,“触霉头,碰上赤佬哉”。我听不懂意思,也没心情听,跟着腊壳后面挤上车,车上的人都朝里面挤去,想躲瘟疫似的。驾驶员见我们上车了,下面还有许多人竟然没埋怨,只是提醒我们放好扁担,不要碰伤人。

    可怎么看也没地方放,没办法只好平放在下面,任一双双脚在扁担上踩来踩去。

    再次走进上海,是一九九三年的浅夏时光。

    妻子比我先一年到上海,那年正月跟她弟弟一道去的,带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到工地上做饭。我也是正月出门,路比她近一些。挥着不怎么熟练的泥刀,在常州横林,一条马路边的工地上做门面房。

    端午节放假,老婆在身边的人,双双成对上街去玩,顺便买些菜回来加餐。毛团子拖我去看录像。我和他夜里去看过几次,在一个没有路灯的小巷子里。录像厅里也是黑漆漆的,随便找个位子坐下,抽支一块钱一包的西湖香烟。每晚放两部片子,我们十点过后才进去,看一截武打片的尾巴,只为后面一部是带色的。我对毛团子说,我要去上海。他就泄气了,他老婆在老家,一个人在外,不上工就感觉特别无聊。骑自行车送我去车站时,他一路没说一句话。我知道,只要我哼一声,他会扔掉车子跟我跑。

    从横林去上海是趟慢车,一天仅有的一班绿皮火车。

    慢车像个老实的乡下人,见到站牌都要停下来谦卑地问声好,和乘车人焦灼的心里相违。更恼人的是,走着走着,“嗤…”一声趴着一边不动了。列车长怕人着急,广播里反复地安慰着乘客:列车让行,大约需要二十分钟。然后再穿插着音乐,记得《大约在冬季》就是那时学会唱的。心里便有些恼火,好像我们没买车票一样。想不到列车也有辈分,也得有礼貌,只是苦了乘车人,特别是像我这样孤独的“旅行者”。

    两百公里不到的距离,走走停停花了五个多小时。从早上五点出门上车,停靠安亭时已是上午十点了。安亭也是小站,是上海的西大门。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上海的,上海对于我的到来似乎也很冷漠。七级的大风让初夏变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丝丝寒气像《红湖赤卫队》里的那句精典台词:“我,南霸天又回来了”。

    一路走一路问,碰到上了年纪的问也白问。还好路不算远。

    妻子住的地方是老旧的建筑,貌似生产队的稻场。场地靠近小路边用钢管扣成的一段围墙,中间留了个口子算是大门。我进去的时候,一眼就见到她正在靠西边的大棚子北侧做饭,大大的灶台只露出半个身子,穿的还是结婚前我给她买的布料,白底子上面缀满了浅紫色玉兰花。当时买的时候觉得很时髦,比村里那些土色的要艳丽多了。现在看看与我路上所见到的颜色一点不相称。她抬头见到我,慌乱中手里的锅铲撞得锅沿叭叭响;儿子蹲在墙边,手里拿着根小木棒,不知道是不是逗蚂蚁玩,我差点没认出来。

    那天下午三点多,离妻子烧饭的场地只隔着里把路的一个工地,快要搭好的井架,因为拦风绳系在基础放线的龙门桩上,被狂风拔起而轰然倒塌。上面两个正在作业的年轻人,一死一伤。工地小老板是我老乡,死者的家更是只在我的程家墩后面,不足三百米的地方。

    当我随着别人一道去现场的时候,看到横在基础上的井架,扭曲的角铁狰狞恐怖,不远处,死者破旧的黄球鞋还在,只有一只,被风吹干了的血迹像沾染了井架上面的油漆。那一刻,我差点吐出了胃中的食物。

    吃晚饭时,来了几个老乡。啤酒、鸡爪子、花生米,还有无拘无束的乡音,让我们很快忘了下午的恐惧。他们端着大碗敬我,我回他们的同样是大碗。他们说,来上海吧!省得两头跑,搭了路费还浪了工。我让他们给我留个心眼,有事捎个信就行。

    第二天便是端午节。两个月后的一天,我背着包裹告别了常州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后来我在向阳村开工地时,时常经过曹安公路。路边,当年香烟市场的平房早已蜕变成一幢幢需仰视的高楼大厦,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冤魂游荡在其间。因为事后我得悉,一个花季少年,一条鲜活的生命,只换来了七万块钱的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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