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也曾被辜负

　每个人都有过年少轻狂的过往，总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遗憾，就像那些，以极尽美好开场的故事，最后留下的，只是令人遗憾的结局。

    陈橙子接到那个订货电话时，有一瞬间的失神。当电话那端的男生很礼貌地说“喂，同学，能听见吗”时，她的思路才被拉回来，随即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老毛病又犯了。每当休息不好，或是精神状态不佳，她就容易幻听。她的幻听，是把所有听见的声音自动转换成自己想听的那一个。估计是昨天晚上回想了太多往事导致失眠，才会出现这种久违的情况吧。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吧，我把定金付给你。”男生又说。
　　“哦，好，有空，”她回过神来，“就在网球场门口吧，我离这边比较近。”
　　“行，五分钟后见。”
　　陈橙子挂了电话，慢吞吞地向网球场走去。这所学校的校园出了名的大，她记得自己大一第一天来报道时，从学院办公室到宿舍短短五分钟路程，迷路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三十多度的夏日中午，她倔强地拎着包沉默穿行在大大小小的路上，嘴唇紧闭，始终不肯开口问路。
　　即使要多花三个小时才能找到目的地，她也不会问路。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问路。
　　“同学你好，请问东区怎么走？”
　　高一报名那天，陈橙子在偌大的校园晃了一圈之后，终于开口问路了。她犹犹豫豫地站在那栋看起来像是教学楼的大楼下，拦住了一个她觉得长相最善良最温和的男生。
　　男生停下脚步，嘴角带着笑意打量她，“新生？”
　　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学校太大了，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去东区的大门。”
　　这所高中是市重点，新修的东区包括高一的教学楼和实验楼，陈橙子从学校显眼的大门走进来，指示牌上显示这是西区，她顺着箭头的方向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往东区的大门。
　　“正好我要去实验室拿东西，我带你去吧。”男生指着自己胸前的校牌随和地说，“我叫顾译，高二一班的，你呢？”
　　“我叫陈橙子，高一七班的。”
　　顾译边走边向她介绍，这里是食堂，二食堂的小炒比一食堂好吃，这里是小卖部，课间操时间永远挤满了人，这里是篮球场，你没事可以来看我们打球……过了很久，他的脚步终于停在了一个楼梯前。
　　“看见没，去东区呢，是要上楼梯，过天桥的，你找大门当然找不到。”顾译指着眼前的天桥，“你自己去吧，我没时间了，要回教室去了。”说完冲她挥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陈橙子站在楼梯口，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心情像是晒过阳光的被子一样松松软软充满了清香，今天真是个好的开始，她想。
　　熟悉了校园环境之后她才发现，当初顾译明显是带她绕路了，西区教学楼到东区天桥其实很近，几分钟就能走到，顾译却带她把大半个学校都逛了一遍。
　　明白这个事情之后她就开始想入非非，还能有别的原因吗？太明显了，顾译肯定对她一见钟情了呗。她自己一个人偷偷傻乐，开始在所有可能的机会里寻找顾译的身影。
　　在一起之后她问过顾译，为什么是她，他思考了一分钟，说，你是唯一一个听见我的名字却没有特别反应的女生。
　　她微微觉得失望，难道答案不应该是“你很可爱”，“你很漂亮”，或是，“不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你”吗？她自己顶着一个水果名，知道别人对自己的名字大惊小怪是多么尴尬，自然不会对顾译的名字发表特别意见。
　　后来她才明白，这只是他随便找的一个理由罢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从没说过喜欢她，因为他心里装着的，从来就是另一个人。
　　陈橙子在网球场门口发呆，默默计算这单生意大概能赚多少。
　　她所谓的生意其实很简单，学校的论坛人流量很大，上面有个专门的跳蚤市场，本校学生一般在上面卖一卖二手货，搞一搞以物易物什么。
　　约好五点半在大门口等，为了显得不太在乎，陈橙子五点四十才到，却没发现顾译的身影。罢了，这反正不是他第一次让她等了。
　　她记得高一那年，她的目光整整在人群里找了他一年，因为她在东区他在西区，每天只有吃饭的时间和每周升旗仪式时有机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她吃饭和升旗总是很积极，一旦碰见就远远冲他招手，他也每次都笑得很开心，总会跟她聊上两句。
　　同桌的周南薇不止一次提醒她，“橙子，顾译是高中部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女朋友换了好几个，如果你玩不起，趁早抽身。”
　　她却不以为然。她想，谁先陷进去还不一定呢。
　　也许很多人都是这样，当你深陷一段感情时，早已经分不清当初是谁先动了心，或者到底为什么动心。对橙子来说，她之所以喜欢顾译，是因为她发现顾译开学第一天带她绕路，所以认定顾译是喜欢自己的，而带着这种主观感情去看他，看得多了，就觉得自己也真的好喜欢他。
　　她等了一年，他都没任何表示，这一年里，他换了三个女朋友。
　　终于高二了，她搬到了西区三楼，顾译的教室在西区一楼。她下课时间喜欢趴在阳台上往下看，很多次都能看到顾译高高的身影。这样看了两个月，终于等来他的表白。
　　那是个临近中秋的周末，他约她放学后看他打篮球，打完球，所有人都走了，他收拾好东西，走上来牵住她的手，“橙子，做我女朋友吧。”
　　她只顾注意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拼命点头。终于等到了，她想，你绕了那么多弯路，终于还是来找我了。
　　那一天，他们一起手牵手逛了很多地方，逛到夜幕降临，再不回去要被家人查问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坐上公交车。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橙子眯着眼睛假寐，却听见他在后排讲话，她诧异地睁眼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男人。她再次闭上眼睛，很快又听见旁边传来他的声音，她望过去，仍然只是个陌生男人。到后来，车里所有的男声，听起来都像是他的声音，她才明白，原来是幻听了。
　　后来她干脆闭着眼睛享受这种幻听，能听见他的声音真好，她将头靠在车窗上，一颗心里全是欢喜。她跟所有初恋的小女生一样，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特别，最幸福的一个。
　　没过多久，她便从天堂跌落至地狱。
　　那天他打球，她帮他拿校服外套，外套上的校牌别针松开了，她想帮他别好，却发现校牌背面竟然贴着一张照片。
　　是一个女孩子，干净的额头，高高梳起的马尾，笑得很甜美。
　　因为太年轻，年轻到丝毫不懂掩饰，不等顾译打完球，她就把他拖到场边，气鼓鼓地举着那个校牌问他，“你把别的女孩子的照片贴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他一把扯过校牌，因为过于大力，别针划过她的指尖，当时就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他却像是没看见，怒气冲冲地吼，“谁让你动我的校牌了？”
　　她想，书上说十指连心，大概是真的了，因为手上的伤口开始渗出血珠，而她的心，那么痛，痛到丝毫不觉得手指还有任何知觉。
　　她终于明白交往这么多日子以来，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他心里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她扔下衣服走了，身后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
　　她一直在等他来道歉，她想自己也许会哭，会狠狠骂他，但骂完之后，她还是会抱着他，对他说，以后再也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但她没有等来他的道歉，却从他一个前女友那里得知，照片上的女孩子叫徐星茉，是他的初恋，后来跟他最好的朋友在一起了，自那之后他便开始频繁换女朋友。
　　你那么认真干嘛，跟他认真，你就输了。同他谈恋爱哪有什么真心，无非是相伴一起走一段罢了，这个规则大家都心照不宣。”那个女生轻飘飘地说。
　　陈橙子不懂什么叫做相伴一起走一段，也不明白谈恋爱为什么没有真心，她只知道自己喜欢他，所以想跟他在一起，她还知道，第一次见面他就跟她讲了那么多的话，对他来说，她应该算是特别的吧？
　　我跟你们是不同的。她看着那个女生，这样告诉自己。要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当初顾译带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让徐星茉看见，为了让她吃醋而已。多可笑，这却成为她爱上他的理由。
　　在校门口六点钟，陈橙子接到顾译打过来的电话，“橙子啊，不好意思，我女朋友今天本来是跟舍友聚餐的，谁知道突然取消了，她叫我陪她去小吃街吃石锅饭，吃完估计要逛夜市，我改天再请你吃顿好的赔罪好不好？”
　　橙子很大声地笑了，“哈哈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陪女朋友是正经事。”
　　挂了电话，收起笑容，她突然觉得很累。她曾经以为自己放下了，那么久过去了，她没再想起他，但直到今天再次跟他相遇，她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没变，她还是几年前那个傻姑娘，还是会只因为他一句话，一个笑容，就付出自己的全部真心。
　　她记得和好那天她也等了他很久。
　　知道真相后，她想过要放弃，既然她不能做到只是跟他相伴走一程，趁早抽身才是明智，但一想到如果放弃了，今后跟他成为陌路，她就难过得要命。最后她说服自己，既然放不下，就尝试一下吧，也许他最终会忘记徐星茉，喜欢上我呢？
　　她托人给他传了张纸条，告诉他晚自习下课后她会在篮球场边等他。
　　那个晚上，她靠着篮球柱站了很久很久，到宿舍熄灯，万籁俱静，他才匆匆跑过来，“对不起啊橙子，宿舍有人打架，所以我才来迟了。”
　　“以后，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
　　他先是愣住了，然后抱住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就这样和好了，他像是真的被感动了，对她越来越温柔，一次次同她描画未来，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婚纱，什么样的戒指，举办怎样的婚礼，而她也沉浸在他所讲述的未来中。
　　公仔花束在三天后到货，陈橙子给订货人一一打了电话，其中也包括顾译。
　　接到电话时，他正在陪女朋友逛街，他遮遮掩掩地说，“啊，到啦，我现在在外面跟我女朋友逛街，空了联系你啊。”神神秘秘的语气，生怕被女朋友知道，惊喜就泡了汤。
　　看来这次是动真情了，因为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陈橙子记得高二那年的圣诞节，情侣间很流行互送礼物，她早早准备了一双篮球鞋，也很期待他给自己的礼物。圣诞节快到那几天，他没有任何选礼物的动静，她满心期待地想，装得这么神秘，到底会送我什么呢？
　　结果平安夜时，她跑到他们教室门口，在一片口哨声中将那个包装得很漂亮的鞋盒送给他，他在旁人的起哄声中，翻遍了课桌，最后在同桌的桌洞里翻出一个小小的青苹果，送给她，说，“平安夜，送你一个苹果吧。吃了能带来好运的。”
　　他就是这样，不能说不好，但总像是没用心，好听的话讲过很多，仔细想来，那些话也许换做任何一个听众，都一样适用。
　　即使是这样，橙子还是原谅他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只问付出，不问回报。
　　但他还是让她失望了。
　　四月天，她跟他在操场上沿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走，天突然下起了雨，细细密密的，很快把浑身淋湿。他走着走着突然说，“橙子，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是因为你要高考了吗？这段时间我可以不去影响你，我可以等你的。”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可怜巴巴地说。
　　他看着她，“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太久，我没有新鲜感了，厌倦了。”
　　她活了十七年，从未听过这样残忍的话语。眼泪猝不及防地大颗大颗掉落，她心痛地看着他，希望他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但他甚至连头都没回，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了。
　　这辈子你的模样，就是女神。不管你是胖，还是瘦。是丑，还是美丽。是健全，还是病残。他都会守护你一辈子。
　　橙子站在雕塑背后，浑身冰凉。
　　星茉，徐星茉？他的女朋友是她？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放不下，仍然跟她在一起了，她到底该祝福他呢，还是恨他没骨气？
　　顾译探过身子朝她招手，见她愣着没反应，一把拿过她手里捧着的公仔花束，然后转到徐星茉面前，“当当当当！你可以睁眼了。”
　　“哇，我最爱的Hello Kitty，好可爱，谢谢你。”她很惊喜地接过那束花，雕塑背后的陈橙子却觉得她的语气敷衍，听起来一点都不惊喜，一点诚意都没有。
　　“你不是真的会变魔术吧？老实交代，花是哪里来的？”徐星茉说着就要去看雕塑背后的真相，顾译拉住她，“给我留点神秘感好不好？我可是策划了好久呢。”
　　两个人说着话，慢慢走远了，橙子从雕像背后走出来，愣愣地看着顾译轻轻揽在徐星茉细腰上的那只手。
　　那只曾经牵过她的手，那只曾经抢过那个校牌的手，那只曾经把苹果递给她的手，那只连眼泪，都吝啬为她擦去的手。
　　如今都跟她无关了。可是她为什么那么难过呢，为什么会抱着自己满是蚊子包的手臂，无力地蹲下来，用跟两年前相同的那个姿势，无声地哭泣呢？
　　他连头都不曾回过啊，她却那么傻，再一次为他哭了。
　　第二天，陈橙子等了一天，也没等到顾译许诺的128一位的自助餐，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压抑不住想见他的渴望，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声音听起来恹恹的，“橙子啊？有事吗？”
　　“你生病了？怎么无精打采的？”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说，“橙子，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她无从猜测原因，只能说，“心情不好出来散心啊，我陪你喝酒？”
　　文学院外面的启明湖旁，顾译把手里的塑料袋往草坪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随手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仰头往嘴里倒，一开始还能吞，后来吞咽不及，更多的啤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泼得一身都是。
　　“你别这样啊，喝酒不是这个喝法。”橙子轻轻拖开他的手，“有什么不开心的？”
　　他在草坪上躺了很久，最后说，“昨晚她跟我摊牌了。她爱上了别人。”
　　橙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只得拿过一罐啤酒，轻轻打开，沉默地小口小口喝着。
　　“我们之间，一直就是我爱她多过她爱我，我不介意，也不后悔，但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累了，爱不动了。记得上高中那会儿，她跟了我最好的兄弟，我用尽方法想向自己，向她，向所有人证明我不在乎，我交了很多女朋友，证明我根本不缺人爱，但最后，我还是输给了自己，因为我发现不管我身边站着什么人，对我来说，只要不是她，都一样。我甚至会忘记站在我身边的到底是谁，因为我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后来我跟她上了同一所大学，花了很大的力气，终于重新赢得她，这一次我格外珍惜，生怕有什么闪失让我失去她，但即使是这样，她却还是离开了。原来不属于你的，永远不会属于你，无论你怎样留，也是留不住的。”他说完这些话，拉开第二罐啤酒，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可又总觉得不甘心，害怕自己再次成为他排遣寂寞，向别人证明什么的工具。
　　一边想，她一边无意识地点开QQ，然后见到顾译新换的签名：爱人太累了，我选择被爱。原来有个女孩一直在我身后，我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她，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对她。
　　呵，原来他知道她爱他，正是因为了解她对他的感觉，才会在受伤之后从她那里寻求温暖。
　　她保持握着手机的姿势，眼泪一直跟着眼角滑落，打湿了耳发，打湿了枕头，又哭，有什么好哭的？她恨死自己的眼泪了，她根本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一旦遇上跟顾译有关的事，眼泪就止也止不住。
　　中午时分，顾译的电话过来了，橙子接起来，他的语气很温柔，“睡醒了吗？下来吃饭吧，我在楼下等你。”
　　“我还没准备好。”她说。
　　“那，做我女朋友的事，你准备好了吗？”他的语气仍然温柔，但不带一丝紧张，没有一点忐忑，像是笃定了她的答案一般。
　　她突然就失去耐心了，“我不是永远都站在你身后等你回头的，我也不想你只是因为感动而跟我在一起，顾译，你昨天还在为另一个女生费尽心思，醉酒伤神，今天就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你对我是真心的吗？你有那么一丝的爱我吗？”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坚定的语气说，“橙子，我是真心的，我会慢慢爱上你的，让我们好好在一起，行不行？”
　　不争气的眼泪又出来了，橙子带着眼泪淡淡地笑了，“顾译，感动不是爱情，不会长久，我不想你只是爱我对你的好，也不想要一份我爱你远远多过你爱我的感情，我曾经试过不顾一切地付出，最后却只得到了伤心，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说完，她顾不上他急切的“橙子，你听我说”的声音，挂掉电话，关了手机。
　　有人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一个人渣呢，只有受过伤害才会成长。
　　但橙子其实很清楚，顾译并不算差，也许对她来说，他确实伤害了她，但对徐星茉来说，他却是一直在守护她的天使。
　　每个人心中都有美好的感情，每个人都会为爱付出，只是顾译付出的对象，恰好不是她而已，而她曾经爱过他，虽然受了伤，却也得到了体验的过程和回忆。正是因为过去的种种经历，才造就了今天的自己，正是因为曾经爱过他，被他伤害过，才令她看清了自己想要一份什么样的感情。
　　也许这世上没有绝对平等的爱，也没有付出绝对均等的两个人，但她至少希望自己会遇上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那个人爱她，仅仅因为她是她，而不管她对他好不好，不管她脾气好不好，不管她会不会永远站在原地等待。
　　她庆幸自己在这年重遇了顾译，跟他有了这么一段交集，否则，当年突然停止的感情会成为她的心结，一直跟着她，让她封闭自己。如今这段感情有了续集，有了最终的结局，她也终于可以安心地告诉那个曾经在雨里哭泣的女孩，傻姑娘，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才二十岁，未来还很长，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属于她的那个人，也许就在下一个转角处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