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计

南海洛迦山紫竹林，曲水流觞，梅花落尽，荷叶连天，清风吹来，石阶映月，飒飒冷肃。清冷的月光下，山水也静默，像是怕惊扰了这方天地。

这世界有风声，有竹林响动，有荷叶摇动，这里曾经有菩萨罗汉，有玉女金童，有檀香佛音，有慈悲自在，而今经楼仍在，庙堂无尘，只有那些音容消失不见。

这一方天地，已很久没有来客。

是千年，或万年，孤单静寂，再无声息，偶尔清泉之间有一抹流光，当你去追寻，它却又消逝无踪不可再见，仿佛只存在于感知的错觉。

那样一抹红，极淡极浅，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在连天荷叶深处，在那不可到达的青莲上沉睡着一个身影，终年被流光萦绕，若要凝神细看，却似有迷雾笼罩，让人看不清它的样子。

千年来，梅花落了又开，莲花开了又败，紫竹已不知历过多少春秋，亘古不变的佛家圣地中，万事万物自由自在，无限生机，只有它一直沉睡，仿佛永远沉睡下去。

不知何年何月，南海禁地竟闯进一个人来，他仿佛走了极长极远的路，仿佛经历世间所有的风霜，你看不出他的年纪，他斑驳的发，刻满岁月痕迹的面庞，虽然站的笔直，却一身沉重，他背负了太多太多，让人连再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蹒跚着走在洛迦山，这一走，又不知是多少年月，他一直在找寻，却不知自己找的是什么，在不断的寻找中偶尔也会迷茫，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为什么我的胸口空洞，为什么这里如此熟悉却又陌生？

他也曾跪在佛前，却口不能言；他曾手持经卷，却不见一字；他曾凭栏独坐，四野却一片茫然；他曾听清泉流水，心中却一片冰凉；他曾长梦，梦中却白雾一片；他曾长哭，哭时却无泪无声。

直到那一天，他仰望青天，自知此身将尽，顿生一念，自那日起用全部的时间，取水，擦拭，一桌一椅，一石一阶，洒扫庭台，不知岁月春秋。

倒在荷花池边无力再起时，他的身形被流水浸染，一身黑衣竟然渐渐恢复了最初的白色，千丈红尘浸染的失去本来面目，终被流水洗涤，那流水依然洁净如初；原本衰老的身躯也恢复了青春健康。

他没有动，他听到一个声音，不是在耳边而是在灵魂，那个声音是如此重要，但他不知那是什么，那声音来自荷花深处，他一日又一日努力追寻，始终不明其义。

一步一步靠近，却又忍不住想要逃离。

是去是留，心中满是纠结，当他拼尽全力终于找到那个声音，当他看清莲花上的身影，听到那两个字——南无。

转身欲逃，奈何，奈何他执著一生，找到才知道，这是一场劫难。

想逃却提不起步伐，这是他的果。

青莲盛开，所有的红色都融进那个身影，原本朦胧的身形渐渐凝实，他的眉目一点一点清晰起来，这是一个极潇洒清丽的容颜，依稀间和男子有几分相似，修眉，薄唇，肤色莹白。

静默许久，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用低低的声音问：“你还好吗？”

男子站在那里发出许许多年年来的第一声笑，答道：“好！千万年来，辗转世间，过的总还不错，比你和她都好。”

花间人也笑了：“是吗？你觉得好，就行了。看来我们过的都很好，她成全了自己的念想，你圆了自己的心事，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要回来呢？”

白云之上，端坐莲台的女子，面容端静，听到花间人的问题，沉默良久：“这许多年来，我以为我已将一切放下，直到感知你二人相遇，因果前尘，今日将了。”

男子躺在荷叶间，笑的很无谓：“也好，当日通天河边一只竹篮分了生死，死的去，活的住。你们随她而去，而我入三千红尘，一世又一世，人间风流富贵，再迷人也不过如此，我曾是王孙公子无边富贵，也曾策马扬鞭指点河山，书生意气诗酒文章，为商为匠，千百种人生，却始终都与他们不同，为人只一世，阴阳相隔一碗汤，而那汤对我又有何用，我一世又一世地寻找，千山万水踏遍，终于来到这南海莲池。可惜你拼尽全力喊出的——南无。对于我亦无用，回头是岸，我早就无路可回，千百年来，我空留一颗心，如今再见你们，却是觉得，不过如此！”

花间人依旧闭着双目：“那一日，回到莲池，我们受罚禁锢百年，弃了你，那百年其实也并不难过，不过，死了一颗心，却依然断不了那份情。修行渐长，她开始不安于做一条鱼，总想着，常伴佛前，于是，你看到了，她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似木非木，似鱼非鱼，再也不是那条莲池游戏悠游的金鱼。如果只是如此，大概这日子也还是依旧。可是她却在菩萨渡劫之时闯入，随着菩萨历了前世今生，可笑她只是一尾鱼，没有心，却有情，这生生世世的经历，对于她来讲苦不堪言，最后菩萨慈悲并未多加责难，而她却在菩萨离开南海，回归极乐世界那天选择了断情离去，留下我在这。这千万年来，我不能言，不能视，只在这一方世界，在这莲上，睡在梦中。你来时，我就知道，想要让你走，奈何，你们太像，这许多年，我活在梦里，你们又何尝不是？”

云上女子，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清越冷寂：“这些年，我跟在菩萨身边，做佛前木鱼，不曾言，不曾语，日日敲打，虽痛，却自在，这是我的道，无心无情也甘愿！”

“今日相见，是天注定我们了此因果，你们又要如何？”女子从云上走下来，立在莲花上，水上凌波，自在安然。

“千万年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也挺不错的！”水中男子，随手划了下，波澜起伏间，莲叶轻摇，生机无限。

“呵，一个化地为牢的痴物，一颗已死的心，一段被割下的情，能还成一个什么？千万年，我不肯再看这没有光明的世界，不动不听，如今又有何成就？罢了，终是命！”

花间人睁开红眸，却只是瞬间，就化成流光入了女子眼中，而男子高声长啸，飞跃而起化入女子身躯之内。

而那白衣女子，化成一尾金鱼落在莲池，渺无踪迹。

无情可以冰冷，无情能够潇洒；有情无心，可冰封，有情无痴，可断绝。而那痴缠的人，因为没有心，可以忍痛，因为没有情，可以不觉苦，对执著的人来说相遇是劫难，情一字可惑人，若想看破需多少时间历练，但是岁月有涯，经不起验证，珍惜眼前人，在短暂的人生里好好珍重彼此。

前尘往事越千年，那时他还是一尾鱼，是菩萨修紫竹道场时引来的南海之中小小一尾，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荷叶间嬉戏流连，那最初的时光无痛无伤，却也没有快乐。

后来他眼中有了那凭栏而立的一袭白衣。后来听经理佛，年年岁岁，他开始向往世间繁华，却又无由的生起深深眷恋，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能，不能！但是他的手与脚，他的心与魂仿佛生了自己的意识，不听他的，不由自主。直到某一天，他感应天意，知道菩萨要显圣人间，需要一个契机，而他自愿成为棋子，困于天机，成全他的圣名。

他在人间几十年，见江上千帆来去，雪化雨落春去秋来，看人见聚散离合，却在面对竹篮那一刻心生恐惧，这恐惧是对命运，还是对未来？他的身不由已造就了一场悲剧。但是终究，还是做到了。

我只是凡俗世间最平凡的一个，无法做到心神通透，我虽犹豫，却最终不曾后悔，只因那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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