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来整理自己的感情。一个人最无助的时候，莫过于看着亲人在自己的面前逝去。
7年前，爷爷走的突然，那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写着日记，爷爷突发脑溢血，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撒手而去。我就在他身边，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说，待到医务人员赶来已经无济于事。那一年我14岁。
今年我21岁。我所面临的，是另一个挚亲被苦痛折磨，我却只能苦苦央求医生让我进重症监护室看她一眼。奶奶患病已经两年多了。两年里，她从还能独自洗衣做饭到不能下楼，再到不能行走，再到生活不能自理，如今躺在重症监护室靠着医疗器械维持生命。今天中午父亲电话告知我，奶奶可能时间不多了，此时我正在上海，离家上千公里。我立马买了最近的一班机票，晚上赶到医院，医生只给了几分钟的探视时间。我摸着她的手，看着她身上插着的管子，瘦弱的身躯哪里经得起这般折磨。医生说她已经昏迷几天了，但今晚她却醒了，爸爸说：“妈，你孙子回来了，不要担心，我们就在外面。”她眨眨眼，点点头。我之前准备了一堆话，我以为她还在昏迷，我想说给她听哪怕她不能回应我。但这时她醒着我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我摸着她的手，轻轻说：“奶，我回来了，不要怕，我回来了。”医生不让久留，于是我们被带到谈话室，医生很严肃地说：“她脏器功能已经全部衰竭，再进行救治也只能通过机械和药物维持，只会增加她的苦痛，你们自己决定吧。”默然。
回家的路上，老爸说：“你奶奶真的很坚强。”是啊，奶奶确实很坚强。她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我哪怕寻尽我全部的词汇都难以准确地对她进行定位。
她出生在抗日时期的偏远农村，她刚出生，因为是个女婴，受着传统重男轻女思想的影响，她被送给别人家抚养。待到她成年，又遇上了大跃进，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凭着她在公社里做着一份不起眼的活儿养活了两个家族的人，这也算是讽刺吧。奶奶时常回忆，她年轻时候唱歌好听，长得又漂亮，有很多小伙子爱慕。谈到嫁给我爷爷这个老实人的时候，她总说自己瞎了眼，但我能看到说这话时她嘴角是带着淡淡的微笑的。她说：“你爷爷虽然儒弱，但对我很好，几十年从没有打过我，相比村里其他女人，好多了。”确实，爷爷对奶奶从来都是百依百顺。文化大革命时代，她没有加入如火如荼的红卫兵，却默默在照顾着被打为反派的其他人。她讲起那一段黑暗的日子总是带着痛恨与惋惜。六十年代，公社修建水库，她去帮忙，由于新砌好的墙还不牢固，在下面干活的奶奶躲闪不及，被倒下来的砖砸中。当时在场的人都以为她死了，没想到她从墙里面爬出来，就当没事人一样。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她的腰被重伤，导致她几十年都无法把腰完全挺直。也正是因为这个病根，她这几年饱受折磨，由于腰部无力，无法支撑上身，身体压迫其他器官，导致呼吸、消化、心脏都i出现问题。
自从嫁给爷爷之后，日子并没有改善太多。家里底子薄，加上头几胎都是女孩，奶奶一直被村里人瞧不起。终于生下我爸爸，但是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我家里又是实实在在的贫农，爷爷老实到在公社粮仓当保管员连一粒米都没往家里带过，我很难想象奶奶是如何把这么多孩子拉扯大。爸爸每当提及他小时候，总是是动情地说：”多亏了你奶奶，才有这个家。“她跟村里其他人关系并不太好，她很要强，自尊心很强，不跟别人妥协，也不愿意巴结别人，从不依靠别人，在饥寒交迫的年代也不接受别人的施舍。就在上个月她知道自己情况不妙，对我们交代后事时候，也说希望一切从简，不要恳求别人。所以她生病期间不喜欢别人来看望她，她一生要强，怎么愿意在最后的时间里让别人看见她痛苦无力的一面。
等到我出生，她已经快60岁了，这个年纪在农村已经到了休息的时候了，但是我家就父亲一个男儿，我又是独子，她和爷爷没有别的选择，对我爸妈说：”你们去外面闯，孩子我们带。“于是，这一带，就是近20年，直到我上大学，她还试探着问我，学校伙食是否习惯，要不要她来给我做饭。回想起来，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奶奶煮的饭了。爷爷七年前走了，她忍着悲痛帮我爸爸给爷爷处理后事，又负担起还在读初中的我的日常生活。她陪我走过了磨人的中考，又走过了痛苦的高考，如今我走在大学的十字路口，她却没能再陪我走下去。
路上的街灯明亮，有点晃眼，车子三三两两，已无行人。爸爸把车停好，摇下车窗，点上一支烟，燃烧的香烟徐徐飘出窗外。
爸爸平静地说：”要不，带你奶奶回乡下去吧。“沉默，可怕的沉默。
“也只能这样了。”我哽咽着说。
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家里当然还能继续维持高昂的医疗费，父母也能继续照顾奶奶。但是奶奶要是能说出话，她肯定是想回老家，她不愿意继续没有尊严地活着，受着极大的痛苦。今天我看她的时候，她留下了眼泪，她想对我说话，但是她说不出口。我知道她内心在想着什么，她想有尊严地离去，在她所深爱的那片土地，那里有她依靠了一生的人。
深夜，除了楼下道路上偶尔发出汽车驶过的声音，静的有点让人窒息。看着奶奶以前和我拍的照片，我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流了下来。亲人们都说，我性格很像奶奶，这是真的，我从小受她教育，她对我的影响远远大于我在学校里接受过的教育，她塑造了我的人格，让我成为了那个跟她年轻时很像的年轻人。我活成了她喜欢的样子，她永远活在我身上。
该睡了，父母已经入睡，明天早上还要去医院征询医生意见。我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我告诉自己：要坚强呀，跟奶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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