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张大复
今年年正月初七早晨,才到广州,因查阅资料,了解到安国三皇会是盲人帮会,便想查一下历史上都有哪些知名盲人。不成想一个名字浮现眼前――晚明文人张大复!
张大复何许人也?我先不说,听听历史的声音:
佚名:“震川(归有光)后一大家。”
汤显祖:“读张元长(张大复)先世事略,天下有真文章矣!”又评价《嘘云轩文字》为“近吴之文得为龙者”。
陈继儒:“元长贫而不能享客而好客,不能买书而好读异书,老不能徇世而好经世,盖古者狷侠之流。读其书可以知其人也。”
钱谦益:“其为文空明骀荡,汪洋漫衍,极其意之所之,而卒不诡于矩度,吴中才笔之士,莫敢以雁行进者”。
……
当历史的车轮来到近代,三百年尘埃淹没了大多人,张大复也只是被遗忘的其中一个。
周作人,在新文化运动中有两大贡献:一在小品文,一在翻译。经他之手挖掘了明代众多小品文大家,其代表便是张岱。
当时周作人正任北大教授,发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文,引起了文学界广泛轰动。
就读清华的钱钟书读完,去信写道:“周先生提出了许多文学上的流星,但有一座小星似乎没有能映入眼帘;这个人便是张大复。记得钱牧斋《初学集》里有为他作的状或碑铭。他的《梅花草堂集》,我认为可与张宗子(张岱)的《梦忆》平分‘集公安、竟陵二派大成’之荣誉,虽然他们的风味是完全不相同。此人外间称道的很少,所以胆敢为他标榜一下。”
身为清华学生的钱钟书,因为张大复,而和北大教授周作人接下了这桩文学公案。
但周作人并没有及时回信,直到三年后,才作了一篇《‘梅花草堂笔谈’等》的文章,算是回复了钱钟书。
只是那时的钱钟书早已经从清华毕业,和杨绛结伴赴欧留学,这段公案算是不完美的了结了。
这让汤显祖、钱谦益、陈继儒等晚明文学家盛赞,让当代两大文豪结下公案的张大复,究竟是实至名归,还是徒有虚名呢?
让我们走进张大复的故事和文字,一探究竟。
理想的生活
万历乙巳年秋(公元1605年)七月既望,张大复摸着书坊刚刊印的书稿,随意翻到一页,对儿子催促道:“就这,告诉我题目。”
儿子回道:“这页没有题目。”
张大复又往前翻了一页,儿子还是说没有题目,张大复一连翻了两页,边翻边问。儿子看到那页还是没题目,却笑着对张大复说道:“父亲,题目在下一页,应该是《泗上戏书》!”
张大复一听也笑道:“《泗上戏书》啊!我就找它呢!别看我看不见,自己写的书,心里有谱!”
此时的张大复已经眼盲十一年,即便看不见任何东西,还有各种疾病缠身,他依然乐观无比,经常说道:“小病有小雅,大病有大雅,这是人生难得的体会。”
十一年里,经他口述,家人代笔,完成了六十出戏剧,一部昆山人物集,以及这一部《闻雁斋笔谈》。
在他刚眼盲之时,汤显祖就相继发布了《临川四梦》,奠定了戏剧大家地位。而在张大复动笔谱写戏剧之时,汤显祖已经封笔,成为一代宗师。
万历第十年,吴承恩携带《西游记》封神,使茶楼酒肆《三国》《水浒》评书减半,万历二十年,汤显祖携带《临川四梦》,又使梨园戏台《西厢》减半。
于此同时,公安三袁也崛起,“性灵说”盛行一时,张大复也不可避免的受此影响。
“父亲还记得其中内容吗?”儿子见张大复兴致盎然,顺势问道。
“我写的内容,一辈子也忘不了。”张大复莞尔笑道,接着杵着竹杖,从竹塌上起身。
儿子见状搀扶着张大复,张大复摆了摆手,一手持竹杖,一手持书卷,目视手中书,仿佛看得道似的,朗声诵道:
“一卷书,一尘尾,一壶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单绮,一奚奴,一骏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梦,一爱妾,一片石,一轮月,逍遥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处名山,随缘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随我一场也。”
万历版《闻雁斋笔谈》卷五:《泗上戏书》 万历版《闻雁斋笔谈》卷五:《泗上戏书》苦难的开始
这一年后,张大复的生活并照着他期望那样,“逍遥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处名山,随缘福地”。
张大复的理想生活终究成了空。
除了双目失明,心脏病、牙周炎、便血症、急性肠炎、慢性肾炎纷至沓来,让张大复身体渐坏。
若是他一人生病,倒也还好,至少有家人照顾,妻子可作眼睛,儿子可作双手。
可问题是老天专门针对他一样,先是丧父,后是丧妻,娶来小妾,也是病秧子,药罐不离手。接着呢,便是白发人屡送黑发人,儿子、女儿,一一先他而去,留他这个瞎老父亲独个苟延残喘。
如果这样也还罢了,至少家道还可以,衣食无忧,能请人照顾。可最最让人痛心疾首之事发生了!
当时有个游方铃医,叫铁鞋道人,对张大复说:“可使他一古隆冬的岁月重回春光烂漫世界!”
病急乱投医,张大复便卖了祖传家当,交给铁鞋道人,不治还好,越治越严重,还花了一大笔冤枉钱。全家生病延医用药,一家三代几口人的丧葬开支,他和病小妾的汤药费,加上在铁鞋道人身上花的冤枉钱,张大复自此家道中落。
苦中作乐
离他的理想生活越来越远,可张大复却仍然乐观,从族里过继来了一位继子,继续替他书写,在继子手里,由他口述了之前前半生设馆、作幕、出游的见闻,回顾了一生所学,记录了包括著名人物的言行、家乡风土人情、灾荒与兵寇、水利沿革以及昆曲的兴起与发展等,从而有了《梅花草堂笔谈》的问世。
这便是让钱钟书与周作人结下文学公案那书,被钱钟书认为能和张岱《陶庵梦忆》相提并论的性灵之作;又被周作人斥责是步了李梦阳覆辙,因此不喜,说若真要勉强排位,还要屈居王登之后。
顺便提一句,王稚登是文征明弟子,也是唐伯虎、文征明等四才子之后,吴中新一代的领军人物。知名的确实要比张大复高。
《梅花草堂笔谈》最后收录在《嘘云轩文字》中,成为张大复代表作,完成时间在1616年前。
此时的张大复已经六十多岁,眼盲已有二十二年。
前一年,《嘘云轩文字》被在苏州为官的王又新得知,一观之下,惊为天人,并将之推荐给文坛大家汤显祖。
汤显祖一读也是激动不已,主动给书挥毫作序,在《张元长《嘘云轩文字》序》中高度赞扬张大复文字灵性,直言:“独有灵性者自为龙耳。近吴之文得为龙者二,龙有醇灏丰烨,云气从滃郁而兴,幽毓横薄,不可穷施者,钱受之(钱谦益)之文也。有英秀蜷媚,云气从之,夭矫而舒,淩深倾洗,不可测执者,张元长(张大复)之文也。”
钱谦益是谁?王世贞之后,主盟文坛三十年年的江左大家。而在汤显祖看来,就灵性而言,张大复可以和钱谦益相提并论。
这年夏雨后,张大复拿着新刊印的《嘘云轩文字》,嗅着满院蔷薇香,不由想起十年前,同是在这院子里,与儿子读书场景。
张大复叫道:“这里是《读酒经》?”
继子轻声说不是,拿过书本哗哗就是一阵翻,翻到《读酒经》处轻声念道:“数朵蔷薇,嫋嫋欲笑,遇雨便止。几上移蕙一本,香气浓远,举酒五酌,颓然竟醉。命……命儿子快读《酒经》一过。”
张大复笑道:“你可有背《酒经》?”
继子说:“不曾背。”
张大复说道:“我教你。”
“好。”继子点头应道。
张大复:“南方之氓,以糯与秔。”
继子:“南方之氓,以糯与秔。”
张大复:“杂以卉药而为饼。”
继子:“杂以卉药而为饼。”
张大复:“嗅之香,嚼之辣。”
继子:“嗅之香,嚼之辣。”
张大复:“揣之枵然而轻。”
继子:“揣之枵然而轻。”
张大复:“此饼之良者也。”
继子:“此饼之良者也。”
……
很快八百来字的《东坡酒经》就诵完了,张大复说道:“我们来读下一篇,就《蔷薇》吧!”
继子很快翻到《蔷薇》,读道:“三日前将入郡,架上有蔷薇数枝,嫣然欲笑,心其怜之。比归,则萎红寂寞,向雨随风尽矣。胜地名园,满幕如锦。故不如空庭袅娜,若儿女骄痴婉恋,未免有自我之情也。”
“好,好!”张大复拍案叫绝,往怀里一探,掏出腰间的玉坠,招手道:“儿啊,过来,拿去当铺当了,打两坛好酒,称几斤肉,咱爷俩提前过节。”
继子应了一声,拿着玉坠就出了去。
酒肉买了回来,两爷子吃到天黑,继子不胜酒力,自个倒在石桌睡着了。
张大复独坐院内,抬头望天,雨后夏夜还带点凉意,院内有池塘,有蔷薇花香,更有风吹来,张大复不由发出感叹:“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触之风,何声既烬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
只是此刻,没人能给他答复,风不能,花也不能,月不能,夜更不能。
晚年
这一年,汤显祖病逝,公安三袁也仅剩袁中道一人,公安派就此衰弱。竟陵派接过性灵大旗,开始登上晚明文坛。而此时活跃在文坛的是冯梦龙,他的小说使得洛阳纸贵。
而在公安、竟陵两派不遗余力的鼓吹下,晚明小品文异军突起,张岱年仅二十,极爱繁华,喜爱精舍,美婢,娈童,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而对诗书茶道更是痴迷不已。
打小就沐浴着李贽童心说、公安三袁性灵说成长,加之门风开放,这让张岱的未来有了更多可能。
新一代的孩子正在成长,除了张岱,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傅山、方以智、陈子龙、朱之瑜、李渔,也都受益颇多。
又过去几年,继子也病逝,整个张府就剩下病小妾和他这病瞎老头子两人相依为命。
日子越发难过,开支多而收入少。
虽然张大复仍然笔耕不倦,朋友还给他引荐官府生意,他也写了两本,分别是《昆山人物传》和《昆山名宦传》,得了些稿费。
戏剧,传奇他也写了不少,坊间也都争着抢着要出版。但晚明的稿费是一次结清,大部分收益都在书商和刊印商手中,作者出了自己刊印,不然始终都受制于人。
这也是冯梦龙、李渔等作家为什么要亲自经商,来给自己作品营销的原因。
作家不是画家,名家一天可以画好几幅画,而文学作品,一年能出一本就算是不错了。
而两者的价格相差无几,甚至名画比名作价更高。
像唐伯虎一样穷困潦倒的画家,只有一个,便是徐渭,不过徐渭是不屑卖画,常常把求画者撵走。才弄得晚年穷困潦倒。而唐伯虎的悲剧在于,生活的年代,商品经济还没发展起来,白白浪费了才华。
1630年除夕,这也是张大复有生之年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老爷,你在看什么?”小妾问道。
“我在听,别人家都有什么,也在听我们都没有什么。”张大复回答道。
“那老爷听到了吗?”小妾继续问道。
“听到了,也闻到了,他们有鸡有鸭,有酒有肉,有欢声笑语,也有吵闹破骂。”张大复笑着回道。
“还听到什么?”
“还听到我们啊,这几年每到除夕,吾家无所不无,今又无二。”
“是哪两样?”小妾轻声问道。
“笼无香,炊无水。”张大复歉意一笑。
“老爷你再仔细听,仔细嗅。”
“我听到外间一阵嘈杂声,还闻到肉味,仿佛就在眼前。”张大复不由刮了刮鼻子,笑道:“这风刮的可真远啊!”
“老爷,吃团圆饭了。”
……
后继有人
张大复终究没能熬过崇祯三年。
两年前,张溥因写《五人墓碑记》而举世皆知,组织成立复社,召开全国大会,晚明最后一个文人社团走上历史舞台。
两年后,张岱住西湖,于崇祯五年十二月,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三十年后,张岱回忆此次湖心亭看雪,写下了千古名篇《湖心亭看雪》,几乎达到了晚明小品文的最高成就。
无独有偶,四十年后,张岱在《自为墓志铭》开篇写道:“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此文冥冥之中,算是回应了张大复的《泗水戏书》“一卷书,一尘尾,一壶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单绮,一奚奴,一骏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梦,一爱妾,一片石,一轮月,逍遥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处名山,随缘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随我一场也。”
相同的是二人都遭逢人生劫难,即便家亡也不改乐观的人生态度;而不同在于,张大复还有疾病缠身,而张岱却是经历神州陆沉。
同样历经国难的屈大均写道:“故国江山徒梦寐,中华人物又销沉。”
张岱却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没有消沉。不论是张岱,还是张大复,面对人生磨难,都从来没有消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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