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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啊,鱼竿有动静了!”
“真的吗?哇,似乎是很大的鱼呢!”
“哇,我有点拉不动了!”
“小心啊!”
“啊啊啊啊啊!真气人啊,让它逃走了!”
“没关系哈哈哈哈哈哈,下次一定能钓到的。”里绘轻轻拍了拍哲也的后背,表达出了一种激励。那一刻,哲也闻到了里绘衣服上肥皂的香气。
“唔,天也渐渐暗下来了,里绘,我们回去吧。”
“好啊。”
绯红色的火烧云染满了天空,似春季桃花绽放,湖面波光粼粼,随着夏季晚风的吹拂,泛起了一小阵涟漪。哲也收起了鱼竿,与里绘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不知名的紫花随风轻摇,将残余的夏意洒落于土地中。
“哲也,今天又和你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呢。”
“哈哈,也谢谢你陪我钓鱼,虽然最后并没有什么收获。”哲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的脸颊在斜阳下,被余晖染上茜红。
哲也与里绘是从小到大的邻居。哲也的父亲井川先生原是村中的教书先生,村里人说他是村里最聪明的人。但井川先生一直听说东京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便在哲也五岁那年渡过了津轻海峡,到现在已经是第十年了。有传言说,他已经在东京另外成家立业了。如果没有里绘这样的朋友陪着,哲也的童年也许一直都会在孤独与灰暗中度过吧。
“今天的云朵,真绮丽啊。”里绘指着天上的云朵感慨道。
“也许是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呢!”
两人聊着天上的云,谈论着云的形状与颜色,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家的门口。
“那么,下次见哦。”里绘朝着哲也挥了挥手,便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了。
“嗯,再见啊!”哲也注视着里绘渐渐远去的身影,内心回顾着这没有钓到鱼的一天。虽然这一天毫无所获,但这也是人生的常态--坐在湖边长久的等待与羁绊等来的只有沉默的回应。但是里绘的身上的香气,却将这段无聊的时光增色了不少,将这一段回忆镀上了一层紫藤花的颜色与芬芳。
回到家中,哲也的母亲美代子正在做饭。美代子因为自己丈夫的长期缺席,面容与同龄的妇女相比显得衰老不少。
“我回来了!”
“今天钓到鱼了吗?”
“唉,没有。”
“没事,那先坐下休息一会吧,今晚喝海带汤哦!”
“好!”
哲也就这样坐在桌前,海带的香味飘入他的鼻子,在他的鼻腔里不断地徘徊,让他无法静心欣赏从窗外落下的一方夕照。正当他想象着汤的美味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他的思绪。
美代子感到疑惑,谁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敲门呢?
“是谁啊?”她大声盘问道,洪亮的声音中藏着一丝恐惧。
“美代子,哲也,快开门啊!”外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美代子的声音此时尖锐了起来,她不敢相信这男人的声音。
“是我啊,你的丈夫!我从东京回来了!”
破旧的木门随着“吱呀吱呀”的摩擦声打了开来,一位穿着白色西装,戴着白色礼帽,手拿皮质手提箱,留着胡子的男子此时正矗立在门前,与这一座小小的老房子格格不入。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啊!”美代子轻锤着井川先生的胸膛,哭了起来。
“唉,我当时离家的时候不是说过吗,要努力把你们接到那边去。我是直到在东京有自己真正的的住所才回来的。”
“那你这十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啊?”
“简短来说,我原先是在港口做工人,后来有机会接触到了一个会法语的横滨人,便花了点钱让他教我法语。学会法语后,我便开始在港口给法兰西人做翻译,就这样逐渐积累我为数不多的财富。”
“那,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美代子的泪水止住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茫。
“我们,一起搬到东京去吧。”井川先生握紧了拳头,透过镜片,可以看到他眼睛中散发着坚毅的光。
“好啊,好啊!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分别了!”美代子听到这个提议,立即兴奋地握住丈夫的手。
“哦,哲也,实在是对不起。”井川先生的目光向哲也投去,“你都长那么大了啊,以前的事情,希望你不要计较,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可以吗?”
哲也望着这个十年没见的人,嘴巴微微张开,呆滞地坐在桌边。
“唉,也没关系,让我们再互相认识彼此吧。”井川先生能猜测出哲也此时的心情,遂有些宽慰地自我感慨道。
“那么,我们一起收拾东西吧,我们三天后先坐渡轮去青森县,然后乘火车去东京。”井川先生追加了一句。
这一系列的变化,都让哲也有些无所适从。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忽然要离开自己已经生活十五年的地方,也不知道东京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除此之外,他不得不面临一个现实:他再也无法和里绘一起出门钓鱼了。
在晚饭时,井川先生与美代子一边享受海带汤,一边讨论着井川先生这几年遭遇的有趣之事以及以后的规划。
“对不起,我吃饱了。”哲也只喝了半碗,便站起来身。
“嗯,好的。”井川先生看着脸色有些阴沉的哲也,心里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哲也走到窗边,惟见夜幕已经悄然四合,伴随着不断的蝉鸣之声。下午看见的火烧云,此时也已经化为漆黑,而无法鉴别了。
(二)
这一天,哲也在整理自己的东西。
“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忧郁的,不舍的,烦恼的,不满的,但又夹杂了些许期待--这一系列情绪在哲也的内心不断升腾着,化为一片片压在心中的云,随时会化为骤雨而倾盆而下。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哲也打算出门,再看一看村庄的景象。
而当他一出门,便遇到了里绘。
“你好啊,哲也,听说你爸爸回来了呢。”
“是啊......”
“你看上去有点不高兴呢,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里绘凑了上去,有些关切地问道。
“我可能......马上就要搬到东京去了......”哲也支支吾吾了起来。
“哇,那可是一件好事啊。”
“只是我马上就要离开了,我有些难受。”
“没必要难过啊,你去了东京,会见到很多新奇的东西呢!”
“唉,但我其实还是想留在这边。”
“那我,送你一个东西吧!这样你将来就不会感到孤单了吧!”
“什么?”哲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里绘将自己的杜若色的发带解了开来,在熏风中,她长长的发丝如同充满生机的夏草般摇曳着。
“这个,给你。”里绘将发带递了过去,眨了眨眼。
“那,那我......我就收下了!谢谢!”哲也接过发带后涨红了脸,仿佛做了什么错事,露出了有些不安的神色。
“没关系哦,希望你以后一直快乐哦!”
“那个,请收下这个!”哲也有些焦急将自己的靛蓝色手绳摘了下来,“这个东西,可以带来好运!”
“哈哈哈,那就谢谢你啦。”里绘接过手绳后,立刻戴在了左手上,“哇,这个真漂亮呢!”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实在太好了!”
“嗯,是呢,我会一直戴着的!”
“那个,我先回去了,我还有东西要收拾!”哲也感到有些眩晕了,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心跳的声音清脆悦耳。
“好啊,下次见!”里绘朝着哲也挥了挥手。
哲也跑回了家,继续收拾东西,但他的心却像是被傍晚的雨急促地敲击着。
站在面前,将杜若色发带递给自己,发丝在风中摇曳着的里绘,宛如这个匆匆结尾的盛夏。
后来,前往青森县的渡轮出发了。看着蓝色的海水以及随着视线变得愈来愈小的函馆港口,哲也拿出了那一条杜若色的发带,轻轻地抚摸着。津轻海峡的风吹动着哲也的脸,带来了些许凉意。哲也感受着这种冷,低语道:
“函馆的夏天,结束了。”
秋雨袭来后放晴的天空里,夏意会很快消失。
但人心中的夏意,永远不会消散。
(三)
从初到东京的不适应,到现在能和同学之间谈笑。
这就是哲也几年的转变。
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紧紧地攥着那一条杜若色的发带,过着自己的生活。人并不能仅纠结于自己过去的苦难,而忽视了一个现实--其他人也在努力活着。他逐渐放下了曾经的负担,在新的地方按照里绘说的那样--“一直快乐”下去。毕竟,那一条杜若色发带成为了他对过往生活的最后挂念,也是对函馆的独特感情。
在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哲也与几个朋友约好,一同去镰仓游玩。
在几人参观完八幡宫回到旅店的路上,阵阵冷风迎面而来。接着,一片片雪花从空中随着狂风席卷,飘在了哲也的衣服上。狂风呼啸的声音侵入几人的耳朵中,这是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是从灰色苍穹中传来的回响。
“那个,雪下的好大,我们先找一个地方躲一下吧。”同行中一个人感慨道。
“好啊。”
就这样,几人躲进了一家居酒屋的和室内。
“啊,这下暖和多了啊。”哲也喜欢这边提供的短暂的温暖。
同行的几人就这样吃着寿喜烧,聊起了天,享受着食物进入嘴唇,又滑入食道提供的热量。窗外白花花的一片银色,如同倾斜在山上的秋阳,雪落在地上愈发耀眼,又像是镜子中燃烧着的火焰。
这个时候,和室的门被拉开,一位有些疲惫的少女捧着酒壶走了进来,为哲也一行人倒上清酒。哲也这个时候因为室内的温暖,正被困意所缠绕,他低着头,一副没喝酒就已经神志不清的样子。
当少女到哲也这边时,她的手滑了一下,酒洒在了酒桌上。
“哦,真是对不起,我现在帮您擦干净!”少女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手帕,擦了起来。
哲也被这一句话惊醒了,当他抬起头,却发现少女的左手戴着靛蓝色手绳。
哲也的脑海中,涌现了十几年前,还没褪色的记忆:
那个平静的午后,他和一位名叫里绘的女孩在树荫下钓着鱼,云在天空漂浮着,像是城堡,也像是山丘。而这个女孩,给他原先灰色的日子,增添了夕阳般的茜色。
哲也抬起头,看着少女的脸。灯火映在少女的脸上,将她的脸照得很亮,窗外又投进一缕寒光,模模糊糊地照到她眼睛的周围。灯火与寒光交汇的那一刻,少女的脸就如同夕阳的余晖般美丽,又展现出一种强劲的生命力。
少女似乎发现哲也正在看她,脸顿时红扑扑的,于是她急忙擦干了桌子,便收起手帕,像兔子一样逃开了。
哲也感觉,有什么东西塌陷了,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把他砸得透不过气。
“那个,我出去一下,我有点头晕,想透透气。”哲也找了个理由,走出了和室。
哲也在走廊上拦住了一位侍者,他拿出了几枚硬币当小费给侍者。
“那个,我想问一下,请问你们这边是不是有一位手上戴着靛蓝色手绳的少女?”
“嗯,是啊。”
“你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吗?”
“好像是......函馆的一个村庄吧。”
“函馆?她怎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边了?”
“好像是前些日子她母亲病故后,她不得不自寻出路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好像叫什么......里绘?好像是这个名字。”
“嗯,好的谢谢你。”哲也努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情绪,装出平静的样子。
接着,哲也走出店门。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落在地上的雪清澈皎洁,用赤裸的,冰冷的身体,拥抱着夜色苍茫的大地。
夜空下一片白茫茫,哲也的泪水从眼睛流出,温暖着冰冷的眼眶。他的回忆在雪花纷扬之间,被染上了一层白霜。他的右手僵硬地抬了起来,擦了擦眼眶的泪水,接着捂着鼻子,倾听着内心的声音,但他听到的,只有风声呼啸。
月亮皎洁得如同放在冰块上的刀,星辰缀满了镰仓的天空,耀光点点,清晰可见。不远处的山峦显得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
哲也将右手从鼻子移开,接着面对悬挂在夜幕间的星空,大声地喊道:
“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呢?”
他的声音,被风声掩盖,而那个夏天的回忆,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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