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张涵予
嘉宾:陈燕(Stage Ai创办人)
昔日我曾苍老,而今却风华正茂。
——鲍勃�迪伦
和她的第一次相遇,是在2016年一个心理疗法的分享沙龙上。她是主办方,站在几十人席地围坐的圆圈内为大家介绍沙龙的主题Hakomi是什么。
她叫陈燕,大家都叫她燕子。名字久而久之总是赋予人相应的性情,就像“燕子”这个词带着的轻盈与自由感,生活中的燕子始终洋溢着一种很轻快、温柔的气息。那是一个很有传统文化感觉的空间,她的声音很轻柔,有种弥漫着一丝甜的空气感。说话时她的眼睛亮亮的,笑笑的,加上周身晒黑的皮肤,让她整个人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表达中时而会蹦出几个英文词,透露出西化的痕迹。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融合感,城市感与质朴,东方和西方,优雅与自由。她很有现代感,同时又透出一种天然的野性,让人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燕子是第一位获得加州整合学院多元领导力奖学金的中国人。在那里学习的过程中,她发现西方人所说的整合更多是把很多分开的东西“放在一起”。她认为“整合”的本意是整体,本来就是一体,而东方智慧就在讲这个。在海外生活了很久的燕子,本以为自己已经很西化了,然而,在加州整合学院和台湾老师吴怡学习庄子和禅的时候,她惊觉自己对东方“这么有感觉”。她用“如痴如醉”来形容那个夏天,“那些东西直接打进了我的身体,整个人都顺了”。小时候背过的唐诗宋词全都出来了,在美国,她骨子里的东方记忆被彻底唤醒。
她和自己的搭档,全球整合运动(Holistic Movement)领军人物,纽约著名
整合教育中⼼Open Center的创始人Ralph说,如果要做东西方智慧的整合,必须来中国。2016年下半年,燕子辞去纽约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到她创办的机构Stage Ai的运作中来。这是一个寓艺术治疗、自然生态、心理咨询、禅修于一体的文化机构。Stage是舞台、平台的意思,Ai谐音爱,“一切的一切到最后不都是爱嘛”,燕子轻声说,她希望Stage Ai成为一个爱的平台,一个启动人们内在智慧和创造力的舞台,一个衔接西方文明和东方智慧的纽带,一个好玩、平等的社区,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够得到鼓舞。
创办Stage Ai于她来说是回归:文化和身份的回归,也是燕子第一次慎重思考后的职业选择。事实上,她从来不是一个对生活有深思熟虑或详细规划的人。过去的几十年,燕子说自己一直都靠直觉做选择。
父母都是北大毕业的高知,从小到大,燕子一直是非常有独立见解,被称为“新女性”的那种人。她的生活奇特地交织在主流与非主流之间,充满冒险性:在中国,有阵子她白天穿着套装踩着高跟鞋在国贸写字楼上班,下班后就跑去画家村和艺术家们混在一起,玩到凌晨,艺术家去休息了,她再回去国贸上班。她曾在“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了五年,足迹踏遍数个难民区;也曾嫁给英国画商家族的独生子,生活优渥,惹人羡慕,却因为受不了“华美而脆弱的理想国”生活而逃离;2000年在某世界500强公司工作,因为突然接到的一个“讯息”,立马辞职跑去印度。她说她从来不规划自己的生活,活得很任性,完全根据喜好来做选择,但每进入一个角色,她都全力以赴,毫无保留。无论到哪里,她总是那个表现突出的佼佼者,也总会成为人群中被流言蜚语攻击的靶子。
她并没有因此而苦恼。她是那种一直往前飞的人,挂碍很少。一个最大的转变是,曾经只靠直觉做选择,这一次做Stage Ai是经过慎重思考后的决定,“以前选择工作都是一种向外抓来满足自己,这次是把自己奉献出去支持Stage Ai,以前是以自己为核心,现在以这个团队这件事情为核心。”
燕子说,其实我们不必迷信叛逆、流浪能带来什么。“年轻时的自己是很迷失的,那些远行并没有带来什么答案,当然,每一段经历都有它的作用,但如果真的心里通了,其实一辈子住在一个小城也能写出伟大的书。重要的是内心智慧的唤醒,而不是形式上的东西。”在足迹踏遍四方,见识过众生相后,这是燕子此刻的领悟。
【对话部分】
愿你的双手永远忙碌,
愿你的脚步永远敏捷,
当风向变化不定
愿你牢牢站稳脚跟。
愿你永远心怀快乐,
愿你的歌永远在唱,
愿你永远年轻。
——鲍勃迪伦
问: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能驾驭这么多事情,做过项目管理,做过律师,做过HR,现在又在做心理咨询,艺术治疗,你从来不纠结工作选择吗?
燕子:嗯,我不纠结,只要公司是正经公司,做的事情不是骗人的,那做什么都一样。我喜欢做事,我觉得每件事都很有意思,比如我以前做仪器探测,我觉得那个也很好玩啊。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很creative(创造性)。
问:说起来是这样,但做起来不见得是这样啊。
燕子:某种程度上讲我是个很任性的人,我不能做任何我不喜欢的事,只要做着我就会喜欢上它,我会去发现它其中好玩的地方。但如果这个东西发展到我觉得不对了,我就不做了。比如在上家公司做HR,我觉得公司在剥削员工,而不是保护员工的利益,那我就不做了。
问:你没有那种一定要在一个领域不断积累做到顶尖的想法?
燕子:我好像从来没这个想法,我就是当下喜欢就去做,我的目的不是出名或者当老师,就是喜欢就去做了。我好像没有人家所说的职业规划。我做HR时给人做规划,也是问他的兴趣和特长是什么。但我觉得人的潜意识里一定有选择,比如我现在选择做Stage Ai。但在我做stage Ai之前,我的人生都是体验性的。
问:所以你的人生一直都很精彩?
燕子:我的目的不是为了精彩。我也有过特别黑暗的时候,也有过特别快乐特别有成就的时候。
婚姻那几年是我最黑暗的几年,特别痛苦。但我也不后悔。按我前夫的说法就是他把一只鸟关在笼子里了。他们家是英国典型的画商,罗丹跟他爷爷也认识。但直到结婚我都不知道他家里很有钱,那时他说老怕人家惦记他有钱,我说你有什么钱啊,他那时候也在上学,我们在旅行中认识的。
我用半年的时间给自己设计了一场完美的婚礼。但结婚的时候我们俩都觉得不对,当时我们在一起时老吵老打,她妈妈说我很dangerous(危险)。在英国举行婚礼的头一天晚上我和我爸妈说我不想结婚,我爸说不能不结婚,那么多人都来了。后来就结了。
他创造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童话世界。他妈妈每天早上会给他爸爸衣服上戴一朵玫瑰花,他喜欢读诗,特别美好特别脆弱,现实生活中没什么能力。当时我们那么年轻,在北京有一套很大的房子,用一个全职的保姆,你想那有多可怕。他后来在北京开公司,开着开着就成了我主导了。他本来希望我协助他,但后来我强过他了。后来我俩都得了中度忧郁症。
问:后来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燕子:那次他在加拿大给我电话,说再给我三天,三天内要是我不去加拿大就分开。那一刻我觉得我就再做一次妥协吧,我就辞了工作去了。结果第三天我们就打起来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很乱,警察也来了,我刚刚到那边,人很累,情绪很大,完全不能思考。俩人打的很厉害,我把信用卡什么都甩给他,我就走了。到警车上警察问我要去哪里,我说不知道,我谁都不认识。他就把我送到了一家hotel。以前我从没住过hotel,才发现hotel好贵,身上的钱也就够住一个星期,都不敢吃饭,只能喝水。那个晚上我哭了一晚上,特别绝望,面临生存的问题,又在一个新的国家,谁都不认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知道没时间哭了,立刻想我该怎么办,我得活下来,得立刻有钱进来。我就到街上找了一份卖报纸的工作,每天早上4:30上班。三天前我还在建外soho29层上班,三天后就在加拿大街头卖报纸。但是我特别开心,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可以穿平底鞋剪短头发了。在街头卖报纸我也卖的特别开心,我跟每个人说have a nice day。结果第三天有个人走过来,给了我张名片,让我去那里工作。我就去那个公司做前台,慢慢就做起来了。我再也没回去过。
问:你后悔过吗?
燕子:我不后悔。我的生活理想不是住在童话里,我觉得我是个撸起袖子在市井里混的姑娘,从小想做压寨夫人做不了。我喜欢真实的生活。
问:你有一种特别特别强大的自信。
燕子:我一直不觉得我有自信,一旦说要有信心,我就该害怕了。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就去做。但确实是把我扔到哪里我都能活下去,你要说自信,我只有这一点自信。
我真的做什么都开心,所以我去哪里都有很多机会。我同事老说我这些经历是不可复制的。从某种程度来说我觉得我挺活在当下的,我总会去想在当下这个条件下我怎么能够活得最好。再难的事,我只想我要怎么解决它,转频转的特别快。
问:那你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是什么呢?
燕子:在“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的那五年是我人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刚听说了这个国际医疗人道救援组织,我就很想去。他们在北京有办公地,我就去他们楼下等。晚上九点他们头儿回来了,我就和他们聊,感觉特别对。后来他们说我的资历在应聘的人当中并不是最好的,但是他们被我的那股子傻劲打动了。那时候我在一家台湾公司工作,用了三天时间做完工作交接,就去了“无国界”工作。在那里我见到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志愿者,帮助使馆接送难民等等。我常觉得那就是一种“灵性”,灵性不是坐在哪里打坐冥想。那时候真的是每个人都有那种心。
中间还有一次调查北韩难民的事。那个事情当时有很大的危险,没人敢做,我就去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根本不是我能选择的,事情总得有人做,我就去做了。这件事我挺佩服我自己的。我确实胆大,敢接很多事,我觉得事情总能解决的。
问:听说你2000年去印度那次,也是一个特别神奇的事?
燕子:那是四月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坐在北京的家里,突然,一个message(信息)打过来,“you should go to India(你应该去印度)”。我吓了一跳,但那个声音那么清晰,于是我立刻买了一张一周后去印度的机票。然后我去办签证,人家说去印度的一个月才能下来。那怎么可以?当天我就闯进印度使馆,偷偷跟着一个人后面进去,这时有个人出来问我干吗,我说我跟XXX有个约会。我指着墙上墙上一个名字随便说,结果他说我就是。我知道露馅了,就坦白说我非常想去印度,很喜欢你们国家的文化。结果那个人就给我盖章了。我看了下表,当时是3:40。
那时我在一家美国500强公司,我做项目管理。公司是给奥运会做机场项目的,待遇很好,但那个信息太强了,我就辞职去了。到了印度后不知道要去哪里,想起印度朋友在浦那(Puna),我就去了那里。没想到误打误撞去了奥修中心。在那里我接收了各式各样的信息,觉得在那里特别舒服,各种冥想、舞蹈什么的。
我从小到大做很多事情都有一种直觉。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很难的事情对我来说很简单,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和天抗,老天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比如我知道我应该去印度,但是去了之后去哪里,前面会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个就需要我自己去解决。
问:所以去加州整合学院也是一次根据直觉的行动?
燕子:那个经历也很有意思。那时我在加拿大一所大学读心理学,我去美国旅行,因为迷路就去旁边一个地方问路,进去后我发现这个地方太好了,那里就是加州整合学院。我就去找他们的工作人员问能否来这里读书,聊了20分钟,人家说三天后回复我。我回去之后马上办了退学,做好来这里的准备。其实后来想想挺冒险的。当然后来他们通知我来,还给了我奖学金。
问:在整合学院学习的最大感受和收获是什么?
燕子:我在整合学院的专业是心理咨询,那是学院最早最正宗的一个专业。学了一段时间后,我就发现那里东方的智慧很少。什么是整合?我上学的时候去问老师,毕业的时候又去问系主任。整合其实应该叫整体,本来就是个整体,不是分开的。西方的很多东西是分离的状态起来的,再把它们放在一起,而中国在讲最初就是一体。
我在北京很多年,我身边很多西方人,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西化,直到到了美国,学习易经、老子、禅宗,我才发现对东方好有感觉。我小时候所有的唐诗宋词都要背过,那些都在骨子里了。我在美国印象最深的两个东西,一个是庄子,一个是Zen,那是最打到我里面的,直接就顺了。那个夏天和老师学庄子,真是如痴如醉。那位台湾老师是真正讲整合的,吴金雄和南怀瑾都是他的老师。他叫吴怡。
问:所以你和搭档Ralph说,如果要做整合,应该来中国?
燕子:对。Ralph是一个非常有情怀的,真正关注让东西方的智慧走出来的人。他做了很多国际大会,也是帮助大家都来探索这些东西。我现在和Ralph在一起工作,我不觉得我是西方人或者东方人,我觉得我就是燕子,我在想我们每个人都是整合的,不是东方人或者西方人。
问:走了那么大一圈,你会觉得做Stage Ai是你最想做的一件事吗?
燕子:我觉得Stage
Ai是我第一件主动思考和选择的事,以前都是基于立刻的一个直觉,更像是一个体验,现在这件事不是为了自嗨了。以前我只对自己负责,现在我得知道团队要什么。以前的工作是我去世界抓我想要的东西,来support(支持)我自己,现在是我提供东西给这个事情。
这件事更多是一种回归。我从北京移民到加拿大后,很少回到中国。以前在中国的环境里,一方面有很多朋友,一方面又是靶子,被人攻击,到哪里都有流言蜚语。那会儿不像现在,这么多人在讲心灵成长。如果说我们要回归文化,我觉得这不是个人的东西,而是一代人的问题。
问:Stage Ai是什么意思?你希望把Stage
Ai做成一个什么机构?
燕子:stage是舞台、平台,Ai就是爱,最后的最后不都是“爱”嘛。我2013年从整合学院毕业,2014年开始想这件事情。我自己最想最想做的,是建立一个community(社区)。我希望Stage Ai能树立一个榜样,整个团队成为一个范本,就是我们可以不放弃梦想,可以相信直觉去生活。做错事的时候错了也不怕,这里有一群人能够彼此support(支持),彼此分享。我们不是来治疗什么问题的。
很多人说我们的东西很前沿,但我觉得这是全世界的一个大趋势,无论是企业界、教育界,都是往这个方向走的。我在硅谷看到的也是这样,在未来越来越机械化人工智能化,人本的创造力会越来越重要。当人的内在智慧被唤醒,给你哪个工作都能做好。
问:你打算怎么实现这个目标呢?
燕子:这当然不容易,只能一点点做,一步一步做。去年我们“夏之花”项目做了十场活动,很多来的人都有被“鼓舞”的感觉。今年我们想把云南的灵性生态社区做起来。我希望来到这里的人,喜欢和我们玩儿,觉得这些人很活,很平等。要做多久我不知道,钱能支持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这么一步步往前走。
我们的工作坊,我也希望除了知识,我们能够真正把老师being的状态传递出来。那是真正的东西。我始终觉得工作坊不是老师来教别人来学,而是把气氛带动起来后,老师就退出,让大家自己玩儿,自己流动。
我在第一堂心理学的课上听到一句话,特别打动我,就是“独立思考”。这也是Stage Ai一直在传递的。我觉得心理咨询师不是老师,我们是帮助对方找到她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指导别人怎么生活,甚至我觉得这是做心理咨询的职业道德。所以我绝对做不了老师,因为我并不比对方知道的更多。
问:做这件事对你来说目前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燕子:应该是生活的细节。我感觉国内的环境阳性太强,很硬,我觉得在这里生活真的不容易。我们在工作坊上选一个话题,就有人说怎么能脆弱,所有人都有共鸣。我发现身边很多女性朋友都没有被特别温柔地对待过,国外真的是有很多很多的绅士。我觉得东方最大的品质是韧性,是柔的。刚则容易断。
问:走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人,到现在你最大的领悟是什么?
燕子:我觉得好多时候不需要辞职、叛逆,拎个包去远方,如果你心里那个东西解不开,这些都是形式,但当你心里通了,你可以在一个小城里写出最伟大的书。生活不一定要云游四方改变世界。当然这些我都做过,我背包走过很多地方,年轻的时候特别lost(迷失),那种行走并没有帮助我找到什么答案。
我很幸运我3到6岁是在贵州的大山里长大的。小时候在北京,家里是典型的受迫害的高知家庭。我爸妈北大毕业后被发送到贵州,后来我爸先回到北京,我和我妈留在那里。有天我被送到当地的幼儿园,我就乘乱跑出来,再也没去过幼儿园,就到处游荡。一个人在河边玩儿,对面有座山,看着那座山我一直在想,山对面是什么啊?6岁就回北京了。后来寒假又回到贵州,我说我要去看山后面是什么。等我爬到山顶的时候,我发现山后面还是山,连绵不断的山。所以我从来不会说这山比那山高,并没有说更高或者更美。我从来不会货比三家,我买一双鞋,或者遇到这个人,就觉得这是最好的。
我可能对整个人生没有设计,但是人生中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是清楚的。我的人生可能不是只有一个角色,但只要进了一个角色,我就会把它体验到淋漓尽致。我经常在想,如果我明天死了我会不会后悔,我大部分时候的答案都是不会后悔。我常想这辈子只有一次,我要怎么样对待这一次,下辈子再想下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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