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人们说起家乡都会给一个相对较大的范围,印象很深的是老舍的《想北平》。
我说不出它到底好在哪里,有很多情绪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老舍说他也说不出来,可是我却从他的文字里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对北平说不出来的爱。这篇文章让我几乎爱上了他笔下的北平。
我自问对钱元村并没有像老舍对北平那样融于骨血的温柔而情意绵绵的爱,甚至在外上学或工作的时候我几乎不会想念它。论对钱元村的感情,我必定比不过老高,今年已经是他做钱元村支部书记的第十个年头,他即将踏入知天命的年纪,他的半辈子都围着钱元生活,每天忙碌在钱元的庄稼、村民、道路、树木之间,他的一辈子已经不可能跟钱元分开。大家聊到老高,老高回忆自己,思绪必然最终回到这一块不大不小的村落。他修的每条路,建造的桥梁,栽种的树木…
离家在外的时候,心里想着的钱元是什么样子的,屋后面河对面人家的炊烟,如今已经被大house代替了的远远看着像机器人的小房子。一遇大风天就停运的小渡船,偶尔有人有急事央求,摆渡的老人也会破例撑船,现在想想他们撑船的技术是精湛的,与风对抗,每一篙落在哪一处都很有讲究,偶有误判的时候,船便顺着风离对岸的码头越来越远,但最后总要曲曲折折地到达对岸。
大桥具体什么时候建起来我不记得了,只知道老高为此写了无数报告申请,无数次杳无音讯,无数次再拟申请;四处奔走筹钱;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够造起这座十几年都没人能够造起的桥,可是老高做到了。妈妈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每次我走到那桥上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想,这是我家高建华建起来的。”这时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微微带着羞涩的骄傲的表情,让我禁不住想:这大概就是爱情的样子。
大桥建起来之后生活方便了很多,村民可以骑车开车到隔壁镇上买东西,在外工作的年轻人开车回来也再不用绕远。可是我却怀念起摆渡的日子,船尾的陌生人将五毛的一块的硬币一个个传到船头撑船的老人的瓷缸里,熟悉的村民在船上聊着家长里短。老高每次都要等所有人上岸之后,娴熟的将他的申通摩托车以撑脚为支点转180度,给它倒车。过年的时候,大家年后第一次渡河都要用红纸给老人包一个红包,不一定有很多钱,却是一个很温情的传统。
我们在贫穷落后的朴实日子里向往殷实便捷的生活,可是当我们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又开始怀念过去的温暖和浪漫。就像木心的那首《从前慢》里写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说起钱元就不得不提起老陈,倒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情结,只是我怀念的是我的钱元,而我的钱元少提了她就是不完整的。我走过的最多的路就是我家到老陈家之间的那条路。从我家出门向西走,几十步之后右拐,然后遇到一个丁字路口,再右拐,接下来是一条很宽且直的水泥路,我有时候骑着脚踏车,有时候散着步,骑脚踏车的时候外套灌进风往身后鼓起来,头发吹到耳后,路两旁的杨树被风吹的沙沙响,我便忍不住笑笑地唱起歌,脚下也有意蹬的慢了,默默地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接着经过一座小桥,小桥旁边有座孤独的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孤独的老人,四周的农田把小房子包围起来,小房子把老人包围起来,于是他们都不再孤独。
过了小桥再骑一段路就到了钱元七组,这里有座稍微大一点的桥,桥那边五十米右拐便是去老陈家的方向。左拐,那是去钱元小学的方向。两排正对着的小房子和两面矮墙围起来的小院子,院子正中间有座小花坛,里面种着一棵雪松,就是”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的雪松,记忆里的它好像一直青绿青绿的,松针硬硬的尖尖的,被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拔掉一两根恶作剧别人,它也不疼,丝毫不会动一下。圆形的花坛四周用白色瓷砖砌成一圈矮凳子,下课的时候,我们这群蹦蹦跳跳的小不点轻轻一跃座到白瓷砖上,被凉凉的瓷砖冰的一个激灵,一会儿瓷砖便被屁股温的暖暖的,花坛四周晃来晃去的挂了一圈小短腿,院子里叽叽喳喳着各种奶声奶气的笑闹声。
我家离学校有点远,我小时候胖墩墩的像个小煤球,去学校的路上总是一步三回头,二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被我走出一个小时。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们总笑话我:“青霞小时候,屁股跟她妈差不多大,腿就那么一小截,走路只看到大屁股扭啊扭,看不到她往前走。”据说我小时候很健谈,随便遇上谁都能跟人家聊半天,和蔼的小学校长对我说过一件往事,有次我穿了双粉色的凉鞋,校长见了便夸道:“高青霞今天的凉鞋很好看嘛,谁给你买的?”我就老气横秋的答道:“这是我爷爷拾荒拾来的,还磨脚呢,看我脚都给磨破了。”说着便煞有介事地抬起黑黑的肥墩墩的小腿。
如今已经很久没有进去过小学,它已经荒废了,花坛里杂草丛生,小孩们都去镇上上学,我曾经上过课的教室、曾经摆放了我们最爱吃的一两毛钱一袋的小零食的小卖部、曾经摆放了几张破旧办公桌的办公室,它们还在那里,只是我不知道除了蜘蛛网之外里面还有什么。教室里地上是不是还有半截粉笔?后面的墙上是不是还有彩色的板报没有擦干净?小卖部的货架是不是没有撤走而落满灰尘?或许地上还有哪个小朋友吐的一颗杨梅种子。
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摇摇欲坠,以前来得早的小朋友等不及开校门,就会爬铁门进学校,而我是从来爬不上去的,这个横亘在童年的高青霞面前的巨大的屏障,如今风一吹就吱吱呀呀摇摇欲坠。
小时候的我走到路口多半左拐,长大后的我走到这路口多半右拐,然后看见经过一座桥,再经过一座桥,过了这座桥左拐就近了三组,村民的房子沿着路建了一整排,大家都认得我是高建华的女儿,也都知道我跟老陈特别要好,遇见我都会跟我打招呼,我对这段路没有特殊的感情,它只是去老陈家的必经之路而已。
从高中开始,我在钱元呆的时间越来越短,大学时看到一句话:“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如今工作了,没有了寒暑假,便连钱元的冬夏也渐渐模糊起来,在热闹又陌生的充斥着大同小异的面无表情的男男女女的上海街头,除了通过身体感知冷热知道夏天走了秋天来了,这个城市看不出来任何区别,建筑物不会从热烈的绿色一下变成温暖的金黄。
这时候我就尤其地想念钱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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