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尊敬着婆婆，又嫌弃着婆婆

为媜

我曾不止一次写过我的婆婆，皆为赞美之词。今天，我决定完全打开我的内在世界，写写我对婆婆的欣赏、感激与不满。

初五从农村公婆家接回儿子后，把捎带回去的背包放置阳台上，一直没有清点整理。昨日闲来无事，决定把背包清洗一下。后面我将提及清洗的原因。

未料，打开背包一个外兜时，竟然从里面掏出来1200元现金。我第一直觉，这钱肯定不是我给儿子的。因为我确认没有给他。逝去多年的老公肯定也不会给。儿子一直没有这么多现金。十有八九是婆婆给塞进去的。

那一刻我很触动。出现这样的结果，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年前腊月二十七把儿子送回奶奶家时，我给公婆留下了1000元现金。虽然不多，但这也是我能表示的最大心意了。作为单亲妈妈，挣着固定的工资，花销确是不固定的。尤其临近中考，给儿子在教育上的投资甚高，加上自己不会料理生活，因此经常出现工资月月光的情况。这1000元现金，平时是很难存下的。因为年底单位发了一笔年终奖，才有余力从中拿出一部分钱孝敬老人，这其中也包括给我自己父母的钱。

看到背包外兜里的钱，心中不是滋味。不错！这肯定，这应该是婆婆的行为。不贪财，永远为孩子们着想。虽然贫穷，但骨子很硬，自尊心很强。这就是我的婆婆。

我仍记得与婆婆在我们的两个蜗居相处的先后十年时光中，她留给我的无数个微小但又宏大无际的感人瞬间。很多人普遍觉得婆媳关系不好处，可在我和婆婆相处的十年中，与婆婆从未有过矛盾。昨晚儿子突然问我:妈妈，你觉得将来你能和你的儿媳妇处好吗？我生气地说:你说呢？你没看到我和你奶奶相处的情况吗？从没拌过嘴。儿子立马回应:那是因为我奶奶脾气好。我也立马回击:那也是因为妈妈好，换作是别人，早就嫌弃你奶奶了。

我嘴里这么说，我不得不同意儿子的说法。我敏感细腻，心思重。包容心不足。可婆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过的最善良，最包容，最无私的老人。相处的十年当中，她从未对我冷言冷语，从未挑剔过我，从未指导过我，从未说三道四。享受了我从未享受过的母爱。正是因为这样，有婆婆在，我的心是柔软的，踏实的。举一个很细很小的例子，我从未见婆婆主动吃过一次水果，从未先吃第一口饭。永远是把对子女的爱放在优先的位置。十年来，她像一头老黄牛，默默奉献着。她从不叫屈，从未好冤。只是不停地劳作着，辛苦着。

被婆婆伟大无私的爱滋润着，感化着，我也尽最大心力尊重和孝敬老人。言语中，尊敬婆婆，每天喊无数个＂妈＂，行动上，给婆婆买衣服，买鞋。她生病了，每次都是我主动亲自带她去医院看病，以至于医护人员都认为我是她的女儿。婆婆说，我老儿媳妇比我亲闺女还要好。

我想我没这么伟大。如果没有首先婆婆的＂好＂，是无法激发出我的＂好的＂。我很难主动或者心甘情愿去关爱一个没有血缘的人。当然，对自己的孩子例外。如果婆婆是一个自私，事儿多的人，我无法想象那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局面，我不敢说是鸡飞狗跳，必然也是冲突不断的，想让我首先去感动别人，可能比较难。当然，婆婆的秉性是自然而然的，并没有刻意而为之。

曾经有一度，与生前的老公吵架时，情急之下，我说，有你和没你日子是一个样儿。离了你，我可能过得更好。但没婆婆不行。我可以和婆婆过一辈子。当然，这是气话。事实证明，老公活着和他死了，太不一样了，我至少丢掉了半条命。

老公离世前，公婆与他一起回了老家，从此就再也没来过我的家。我估计今生都不会再来了。

忆起我对婆婆说过，妈，就算我和你儿子离了婚，我也和你一起过。

婆婆叹了口气，说，你俩都离婚了，我和你还有啥过头呀。

那一刻，我才晓得，原来婆婆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她对他人的爱，皆是因为她爱自己的儿子呀。

除了对婆婆的尊敬，我内心里还有未与人言说的对婆婆一些行为习惯的厌恶。多少年来，我从未袒露我内心世界对婆婆不满的阴暗面，那就是我不得不承认，在骨子里我还是嫌弃婆婆的。就这样，在我的内心中，分裂着两个＂我＂，一方我，尊敬着婆婆，另一个我，嫌弃着婆婆。

我对婆婆最大的不满来自两个，一个是吸烟，另一个是邋遢。这两点我都可以用＂极致＂一词来形容。婆婆对烟的依赖达到了极致，只要她嘴里不吃东西，就是在吸烟中。我第一个孩子临产前因为查出有重大疾病，不得不忍痛引产。怀第二个孩子时，婆婆来我家照顾我。我当时在电话里不止一次劝婆婆戒掉吸烟。婆婆电话里笑着说，人不吃饭不能活。不吸烟可以活。婆婆真戒烟了。这让我非常感动。不过，也有烟瘾犯的时候。有时我回到家里，满屋子都是烟味，我断定婆婆吸烟了。自从第一个孩子生病离开，我就对吸烟的人反感到极点。因此，我对婆婆发了火。可婆婆就是笑着，一声不吭。我的朋友有一次也告诉我，说婆婆在公园里偷着抽烟。我听了也是气氛不已。回家马上指责她不应该这样做。现在想想，我对老人太苛刻了，惭愧不已。

老公病逝前，婆婆与他一起回了老家。从此，她的家里必是烟雾缭绕了。我没办法。而且婆婆烟瘾比之从前更甚。一颗接着一颗地抽，至少一天两盒烟不止。我心想，反正不住在一起了。眼不见心不烦。劝说无效，随她吧。

我嫌弃婆婆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婆婆的邋遢。如果说婆婆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包容的人，那么我也可以说，婆婆是在这个世界上我见过的最邋遢的人，没有之二。

二十余年前，我第一次到公婆家的时候，我就被她家凌乱不堪，破败的家境震惊不已。我的母亲与婆婆同为农村老太太，但确是一个洁癖的人。我习惯了在母亲家洁净的居住环境。当我踏进老公家的家门时，我着实被吓到了。

屋子里到处都是杂物，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是油泥。为表示热情，婆婆给我倒水喝，我一看她家的水壶，油乎乎，泥乎乎的，水杯也是黑黢黢的，我就难以下咽。洗脸巾更是找不到原来的颜色。柜子上沉积着灰尘，一看就是常年不打扫。吃饭时，蒸馒头用的铝质的盖子上面布满了油泥。锅碗瓢盆没有一个是干干净净的。碗里面还能干净，碗的外层从未干净过。窗户底下养着一群鸡，冬天还好，夏天时鸡粪满天飞，总有呕吐的感觉。走出居住屋子不到十步就是农村的厕所。夏天时苍蝇就如轰炸机，满天飞。中间屋子是吃饭地方，苍蝇围着你转，你打跑了一只，飞出一群。屋子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未曾有一处洁净。

第一次去时，我就有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了二十余年。只要回到婆家，窒息感就涌了上来。我提了无数次建议，但婆婆从未改变过。总之，就是你说你的，她笑着听着，就是维持原样。

因此每次回去，我内心就堵得慌，就嫌弃得不行。有时不得不在那里住几天，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哪里都觉不顺眼。哪里都觉得脏。吃饭时，我从不看公婆的手，因为我每每看他们塞满油泥的指甲，我肯定是咽不下饭去的。我就模糊地看着饭菜，想象着这是在自己的家。叽里咕噜地把饭咽下去。

每次儿子在奶奶家小住几天，回来途中，我都不让儿子靠近我。回城后我都不让他沾床，因为儿子身上的味道太浓了，能把我熏死。他进门第一件事我就让他脱光了，直接去洗澡。然后我把他的衣服里里外外洗一遍，这才能洗净他身上的味道。文章开头提到的背包，这次回来后放在阳台上，两天过去了，收拾背包时，公婆家里的味道依旧没有散去。我要清洗它。我无法描绘出公婆家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总之异常难闻。

尽管这样，我依旧给自己立规矩:坚持每年寒暑假带孩子去看望老人。尽管，他们依旧在邋遢着，家里烟雾缭绕，我依旧在嫌弃着他们。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诸多的不完美。我敢说，大城市里一些土生土长的女人如果看到公婆的居住环境，不要说住那里了，恐怕在那里待上半天都是一种煎熬。不是公婆人品恶劣，实在是居住环境太恶劣。能让我住下来的，肯定是他们的人品。

我也是人。我不掩饰对公婆的嫌弃，正如同我也不掩饰对他们的尊重。

所以我常常觉得有两个分裂的自我:既尊敬着婆婆，又嫌弃着他们。我有时也深深地自责，怎么可以嫌弃老人呢？他们是那么好的一对老人。二十余年来一直把你当公主看待。但比起掩饰自己缺点的女人，我更愿意看到一个真实的自我。因为我只有看到自己，我才能整合一个分裂的自我。我在逐渐地看到中，我的两个分裂的＂自我＂走在和解的路上。这条路着实很漫长。可能到我老去时，也无法实现真正的和解。我一直在修行中，一直在竭力看到自己的阴暗面。

其实，不是公婆的不好，我才有理由嫌弃，而是我不够完美，才嫌弃他们。这属于我的修为的课题。我无力改变他人，我能改变的只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