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作者: 河南邓州 | 来源:发表于2019-03-03 12:27 被阅读7次

    土地承包到户之后的几年间,邓州一带基本上没有遇到大的自然灾害,再加上农民种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因此粮食的亩产量、总产量都远比大集体时代要高。原先每个生产队百把二百来人,也总共不过三五个麦秸垛,零零散散黑蘑菇般的萎缩在村头场上,而土地承包后,几乎家家户户都独有了一个麦秸垛,且个头又大出许多;麦秸垛多,个头又大,打出的粮食自然便多了。

    当然,这些粮食每颗每粒上面都凝结着农民们的心血,浸润着农民们的汗水。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的天不明就早早的起床下田干活,天黑透才拖着疲累的身体收工回家吗?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的象绣花一样仔细的经营着土地,又是怎样的象伺候爹娘一样悉心的管护着庄稼吗?你知道在就连鸡蛋放到地上也能炕熟的炎炎夏日,他们是怎样的闷在庄稼棵里拼力干活,任凭热得中暑也不肯去往树荫下面歇息片刻吗?你知道在就连石头放到户外也能冻酥的三九寒天,他们又是怎样的顶风冒雪彻夜不眠的蹲在田里一片一片的拣拾着红薯干,任凭手掌手背都被西北风吹得炸开了条条裂口,露出了里面鲜红的筋肉吗?……

    李绅的《悯农》一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因为写出了农民的“苦”、“累”而成为千古绝唱,可我认为就是农民的“苦”和“累”,他也不过仅仅涉足了点皮毛,他还远远没有写出农民“苦”、“累”后面的“哭”和“泪”……

    关于这一点,因为还将在后面的文中提到,此处也就不多赘言了。

    麦收秋收之后自然都要缴公粮。前面说过,由于粮食亩产量、总产量的大大提高,在缴完按照人头分派的公粮后,绝大多数的家庭都还有盈余。如何保管这些盈余的粮食便成了一个大难题,因为随着粮食的增加,老鼠的繁殖量也大大的增加了。

    经历过饥饿的农人们深切的体会到了粮食对于肠胃的重大作用,他们对于和自己争食粮食的老鼠痛恨已极。他们当然不会象古人那样发出“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或“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的带着些浪漫主义的祈求和控诉,他们每次活捉了老鼠,都要咬牙切齿的泼上煤油点“天灯”;但这依旧不能起到杀鸡骇猴的效应,因为老鼠这东西不但不劳而食,而且泼皮无赖,决不是一次两次的恫吓就肯收手却步的。于是,他们又去往街上买来老鼠药药老鼠,买来老鼠夹子捕老鼠,但老鼠的智商又极高,一旦发现被老鼠药药死的同伴的尸体,或者看到同伴被夹在老鼠夹子上痛苦挣扎的惨状,就再也不肯上当了,哪怕你在老鼠药内拌了猪油,哪怕你在老鼠夹子上放了猪肉,它也决不会靠近半步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对刁滑狡谲、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老鼠,面对鼠粪横杂、被啃啮得残缺不全的粮食颗粒,农人们终于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养猫!——不是老鼠药药不着你吗?不是老鼠夹子捕不到你吗?还有猫呢。人不捉你,让猫捉你,你吃粮食,猫再吃你,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总算公平吧?养猫虽说也需粮食,可跟老鼠糟蹋的比起来,远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于是便有很多人家开始养猫了。然而需多供少,“一猫难求”,集镇上竟逐渐出现了猫市,行情日日看涨。

    家里有了猫,喵呜两声,老鼠们果然吓破了胆:乖乖,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再不撤退,小命难保!便成群结队的潜伏邻家,建立起了流亡政权。但也有少数那么几个家伙自恃聪明,爱出风头且不知死活,坚持留守下来,打算玩一场“耗子斗猫”的游戏,结果无一不作了猫的盘中美餐。

    猫一旦发现了老鼠的洞穴,且又知道老鼠就在洞内,便会伏于暗处,——这暗处自然就是老鼠出洞回洞的必经之路,——双目烁烁的闪射着绿光,一动不动的守上两三个小时。老鼠当然也知道猫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便只管龟缩洞内,动也不动。这是一场时间和耐力的比赛,谁先行动谁先落败。终于老鼠有些沉不住气了,大约是急于出门找漂亮未婚的女小鼠厮混,或者是想碰碰自己的运气,试试猫的本领,便蹑手蹑脚鬼头鬼脑的从洞内钻爬出来;喵呜——,猫一声嘶吼,闪电般的飞身扑出。不好!老鼠尖叫一声,急欲回身窜逃进洞,但猫的锋利的爪牙早已深深的嵌进了它的体内。

    猫捕捉到了老鼠,并不立即吃掉,而是带着老鼠来到一处宽敞地方,将其放开,然后眯起双目打打瞌睡,抬起前爪理理胡须,或者干脆盘腿默坐,咕噜咕噜的念经,又或者找棵低矮的月季,就着横枝打打秋千,翻翻跟头,仿佛完全忘了老鼠的存在。老鼠贼目溜溜,以为猫真的忘了自己,便塌腰弓背,凝神屏息,蹑手蹑脚的向后退缩而去;猫斜眼瞟见,肚内冷笑一声,依旧不动声色。老鼠退缩到了一定距离,忽然翻身就跑;猫“喵呜”一声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依旧将其牢牢的控于掌下。这招就叫“猫玩老鼠”。等猫玩腻了,这才准备大开杀戒,大快朵颐:

    “好汉好汉饶了小的吧,小的家里上有八十高龄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

    “去你奶奶的,上次你在微信群聊天,为了诱骗那只漂亮妩媚的女小鼠,不是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单身未婚、胸怀大志的文学鼠青年吗?——闲话少说书归正传,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恁酿,古典小说读多了,弄得老子现在说话出口成章,放屁文里文气,差点都快成了半个作家啦。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啊呀,总之就是明年的今天便是你的忌日的意思,——你的明白?”

    ……

    在那样的年代,猫以这种独特的方式为保护粮食做出了巨大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就连小学数学试卷中也会经常见到这样的演算题:一只猫每天捕捉三只老鼠,每只老鼠每天偷吃二两粮食,那么一只猫每天可以保护多少粮食?……

    猫极通人性,对于长期饲喂它的主人充满了感情。当主人在田里耕作了一个上午,拖着疲累的身体走回家时,远在半里之外躺卧院内地上的猫忽的侧身抬头,尖耳倾听片刻,然后就“噌”的一声,连窜带跃冲出楼门,一溜烟的迎向村口。主人看见了猫,心情当然高兴,便蹲下身来,爱抚的摩挲着它的脊背;猫则一口一口的舔着主人的手掌,一面舔一面喵呜喵呜的撒着娇。

    随风荡摇的浓绿树荫下,几只无名小鸟正一面叽喳叫着,一面飞快啄食,猫便从后面悄悄的匍匐过来了。猫匍匐的时候肚皮贴地,乌油油的眼珠瞪得溜圆,四只蹄脚一下一下轻轻的触着地面,就象是在试探着地面的踏实与否,待觉得地面踏实了,这才轻轻的抬起下只蹄脚。十米、五米、三米、一米,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猫弓起身子,准备纵跃扑出的时候,鸟们却“呼”的一声齐齐飞了上树。猫仰头望着树上的鸟们,想道:鸟们毕竟不是老鼠,拥有一飞冲天的本领……满脸怏怏的表情!

    一个村里,毕竟不是家家都有猫的,那些没有养猫而所有的老鼠都流窜到了自己家的农户,便心怀怨怼之情,继续买着老鼠药药老鼠。有时因为饥不择食,猫碰上被药死的老鼠也会吃进肚里,结果老鼠药就又在猫的体内发作起来了,猫喵呜喵呜凄惨的叫着,挣扎着跑回家中。在邓州民间的传说中,猫在死时是一定要回到自己家里的。猫睁着泛白无神的眼珠求救般的望着主人,主人心如刀绞,赶紧搅和些肥皂水用胶皮管子灌到猫的口中,以此方式为猫洗胃,这种方法偶尔有效,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无效。眼看着猫的瞳孔渐渐放大,猫的身体渐渐僵硬,主人想起了猫平日的种种好处,想起了因为经济拮据而对猫的种种苛刻,便流着眼泪拿起剜铲,去到附近的地畔为猫挖一个墓穴,然后将猫安葬进去,期望着猫在死后仍能保护田里的庄稼……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以前,在邓州农村,虽然“交通基本靠走”的局面稍有改观,但“治安基本靠狗”的局面仍然依旧。许多农户家里都要养上一条甚至几条狗,用以看家护院,防偷御盗。这狗多半刚刚满月还没断奶就被从母亲身边强行抱来,用小米汤、红薯饭一口一口的饲喂着,在邓州农村的古旧观念里,只有这样的狗长大后才会对家庭、对主人有感情,才会死心塌地的忠于家庭,忠于主人。

    在邓州民间浩如烟海的俗谚中,有这样一句: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前一句姑且不论,后一句则是经过万千生活实践明证了的。不管一个家庭多么贫寒,多么低贱,狗却从来不会嫌弃,更不会卖身求荣,投靠那些富贵人家。因为食不饱力不足,狗饿着肚子懒洋洋的趴卧在院内树下,然而只要一听到门响,一看到主人,它便会立即激动得浑身每一棵毛发都颤抖起来,跳跃着,欢叫着,一头扑进主人的怀里,目露欣喜之光,舌舔主人掌心;那情景就仿佛饥饿的婴孩乍然看到母亲一般……

    狗还会卫护主人。当主人和别人说话稍稍高声或者手脚有些大幅度的挥动时,狗便会纵身窜出,目露凶光,项毛高竖,口中呜呜的低啸着,仿佛在向对方发出着“不许欺负我家主人”的警告;倘若对方也有狗跟随身后的话,则那狗亦必会窜跃而出,瞪目咆哮,双方形成对峙局面。——结果主人尚未反目成仇,二狗早已楚河汉界、势不两立了。

    狗是比猫更通人性,更具智商的家畜。人走亲戚,狗也会“走亲戚”。比如主人家的女儿出嫁到了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庄,而在出嫁那天狗也恰恰跟着送亲的队伍去了,这狗就知道它从此也有一门亲戚了。每当想念主人的女儿时,它就会在夜里(狗之所以将时间选在夜里自有狗的道理,因为白天走村穿乡,会被人误作野狗打死吃肉)按照送亲那日记下的线路,翻岗涉溪,穿村越野,一径赶往亲戚家里;赶到的时候刚好天明,它就用爪子扒着门板且声声低叫着。主人的女儿开门一看:呀,娘家的狗来“走亲戚”了!就非常高兴,就好好的犒劳它一顿美食,而且逢人便说:这是我娘家的狗!在亲戚家住了两天,狗又想念主人了,便在告别主人的女儿后,仍旧在一个深夜跑回家里。

    在那样的岁月里,人想填饱肚子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又哪里有多余的食物来喂给狗呢?因此家家的狗都整日的瘪着肚子,家家的狗都瘦得肋骨历历可见。狗就到处跑着寻找屎吃,只要听到远处传来“狗娃——呜”的声音,狗就知道这是哪家的孩子拉屎了,孩子的母亲在召唤着自己赶去吃屎了,在尖起双耳辨清方向后,如箭般的急窜而去。你不能由此而鄙视狗,更不能由此而说出“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这样的话来,因为如果不吃屎,狗就无法维持它卑弱的生命,就无法完成它看家护院效忠主人的使命。主人吃饭的时候,狗便蹲卧在主人面前,眼巴巴的盯着主人手中的饭碗,一面盯一面伸长舌头,“哈嗒哈嗒”的淌着口水。狗很会讨好主人,主人吹起口哨,吩咐一声:摇摇尾巴,跳个舞!狗就伴着主人的口哨节拍,在摇头摆尾的同时,四只蹄子有节奏的在地上踏来跳去,宛似当年一度流行的迪斯科舞姿。主人一高兴,便将碗里吃剩下的半块红薯皮奖赏给了狗,当然不是直接喂进狗的嘴里,明明狗在东边,却偏将红薯皮用筷夹住朝着西边使劲扔去,而且扔得很高;可是别担心,不管主人扔得多么高,多么远,狗都会纵身而起,在半空中跃出一道弧线,将红薯皮稳稳准准的接在口里。

    入夜,当远远近近的田野村庄都已沉入浓重的墨色中时,当家家户户的男人女人都已进入酣甜的梦乡中时,狗便开始忠实的履行起了保卫村庄,保护主人财产的职责;在当年的邓州农村,小偷们大多还算具备职业操守,还没有明目张胆到白日就敢行窃的地步。狗一动不动的蹲伏在屋檐下或墙根后,双目眈眈的四围逡巡着。踢踏,踢踏,伴随着这极细极微的脚步声音,一条黑影鬼鬼祟祟的潜进了村子,潜向了主人的房院;狗看到了,也听到了,但却并不声张,它想给他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直待黑影走至三五步远的时候,狗才“嗷”的一声扑出,黑影当然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去了……

    上小学四年级时,我家曾经养过一条狗,黄色的毛皮,精瘦的体型,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关关”。那时候,在乡村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学生都已开始上早晚自习了。学校距离我家一里来地,深秋时分,通往学校的道路两旁,一人多高枯黄的苞谷秆立在田里,有夜风掠过,满耳都是哗啦哗啦的苞谷叶子响声,其间又夹着夜猫子“咕咕——喵呜”的瘆人啼叫;人们又在传说山上有狼下来了,就在附近的几个村落外游弋,有几次都是睡到半夜里忽然听到人们大喊大叫着:狼来了,狼来了!所以每次走在上早晚自习的路上,我都是汗毛乍起,通体冷汗,生怕遇到那只传说中的狼。为了壮胆,也为了自卫,我就在怀里揣着一根棒槌;走了几趟,还是觉得害怕,后来便唤上“关关”陪我。黑沉沉的夜里,我和“关关”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心里再也没了那种害怕的感觉。一到教室门口,“关关”突然发现教室里坐着一大群学生,闹哄哄的或读书或打闹,吓得掉头就跑。放学后,我正担心没有“关关”的陪同怎么回家的时候,一走出校园大门,发现“关关”正坐在学校对面的树下等我。

    “关关”陪我上了两年的早晚自习,直到我小学毕业。后来,在一个夏末的雷雨天里,“关关”被一个恶毒的邻居诱进院内,关起门来打死吃肉了。

    小时候,我家养过许多条狗,“关关”留给我的记忆最深。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随笔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riypu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