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我梦到爷爷。他的背已经很驼很驼,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灰,看人的时候闪闪躲躲。梦中他生病了。我想到他这一生的遭遇,出生即丧母、在打骂中长大,一辈子有半生住在牛屋,很多人以为他傻,几乎没得到过除孙辈之外的任何人的尊重……哭了。
醒来以后,我心里一直觉得堵得慌。很想给爷爷打个电话。还是作罢。一则他耳朵已经背得厉害;二则他不会理解我突然的感伤。
我怕我突然的关心会吓他一跳。又怕他以为我出了什么事。
多愁善感是件尴尬的事儿。很多时候,当你为一个人感到心疼时,他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很有可能并不理解你。张爱玲一生和自己的弟弟都不算亲切。有件小事或许可以窥见原因:
有一次在饭桌上,父亲张志沂为了一点小事,打了弟弟张子静一个嘴巴,张爱玲大大一震,眼泪落下,继母笑了起来,说:“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
张爱玲丢下碗冲到浴室里,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皮球从窗外蹦进来,弹到玻璃镜子上,原来是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早就忘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
终其一生,张爱玲没有再与弟弟深交,就算离开上海时,也没有与弟弟打招呼。
只是张爱玲真的不爱她的弟弟吗?
"橙色的夕阳在身后落下,背上是涔涔的汗。这会儿早该凉了吧?那是太过久远的童年。"若无深爱,这样的句子怎会写出来?
张爱玲虽然未免绝情,但旷世才女的爱与怨本来就较常人极端一些。说白了,绝情是因为深情。因为"多情却被无情恼"。
少时读到这句诗,以为不过写爱情。待得年龄略长,发现其实是一种常态:你对一个人瞬间的关心、痛心、怜惜,多半时候对方是无法察觉的。那种感觉很微妙,就算你想说,似乎表达出来就变了味儿。
大学时我曾在学校商店买东西,店员多找了50块钱。那时候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是1000元,这50块钱差不多够我花一个多周。但我想到店员会被老板罚,想到她可能正无助寻找,便在大冬天里穿上棉外套,走了很远的路,还给她。
她显然还没有发现多找钱一事,对于我给她钱一愣,甚至连谢也没有说一句。我脑补的感谢并没有出现,我甚至幻想过有可能以后我去店里都会得到格外热情的招待。事实却是她根本不会记得我长什么样子……
我不怪店员。只是自己“想多”。
“想多”是“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又一种说法。行走在茫茫尘世,那些突然的感动和悲悯,有时候确实无法对他人说。
就像有一次,我在理发店,看到给我理发10年的理发师给别人理发。是在瞬间发现他已不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翩翩少年,想到我们所有人都会有可能生活面前臃肿、颓废,想起20岁不到时看到中年人的羡慕与对30岁的畅想,忽然间觉得伤悲。
但我无法告诉他。
就像我刚生完孩子那年,在公交站遇到一个抱孩子的母亲,想到自己如今对于孩子的喜欢和年轻时看别人家的孩子的那种喜欢全然两码事。那时自己也是体型微胖、头发凌乱,想着这个母亲大概也和自己一样。便不自觉地对她露出一笑。然而对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并无回应。
不是“多情总被无情恼”,是我们无法要求别人的情感和我们同步,所以克制自己不要释放太多情感的信号。
有一句话说:“在一个人人假装正经的年代,我只好假装不正经。”其实我想说:“在一个不需要深情的时代,我们只好假装无情。”
对人没有太多要求,忽然发现别人的友好,收获一些惊喜一点感动。那些“多情总被无情恼”的时刻,便也化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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