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详注卷之六

1.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

《唐会要》：宣政殿，在含元殿后，即正衙殿也。《唐六典》：在宣政门内，殿东有东上閤门，殿西有西上閤门。

东上閤门，门下省在焉。西上閤门，中书省在焉。公时为左拾遗，属门下，故出左掖。《汉书注》：掖门在两旁，若人之臂掖。

天门日射黄金榜，春殿晴曛赤羽旗。宫草霏霏承委佩，
炉烟细细驻游丝。云近蓬莱常好色，雪残鳷鹊亦多时。
侍臣缓步归青琐，退食从容出每迟。

顾注：日射榜，则金益黄。晴曛旗，则羽更赤。身俯则佩下委，故草相承。无风则烟不动，故如丝驻。
此诗后半失粘。

2.紫宸殿退朝口号

《唐六典》：紫宸殿，即内朝正殿也。《雍录》：含元之北为宣政，宣政之北为紫宸。

杨慎曰：殿也，谓之衙，衙有仗，杜诗所谓“春旗簇仗齐”是也。紫宸，便殿也，谓之阁，朔望不御前殿而御紫宸，谓之入阁，杜诗所谓“还家初散紫宸朝”是也。欧阳公去唐不远，入阁之制已未明，问于刘贡父而后知之。然其大略，不过如此。

钱笺：《五代史·李琪传》：唐故事，天子日御前殿见群臣，曰常参。朔望荐食诸陵寝，御便殿见群臣，曰入阁。宣政，前殿也，谓之衙，衙有仗。紫宸，便殿也，谓之閤。其不御前殿而御紫宸也，乃自正衙唤仗，由閤门而入，百官候朝于衙者，因随之以入见，故谓之入閤。

顾注：口号，言随口号吟。

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
花覆千官淑景移。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
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

黄生曰：此诗首尾并具典故，疑借此二事托讽也。宫人引驾，虽属旧制，然大廷临御，万国观瞻，岂容此辈接迹。而时主因循不改，于朝仪为已亵矣。至如宰相虽尊，实与群臣比肩而事主，退朝会送，此何礼乎。此诗所以志讽，人但取其浓丽工整，不知具文见意，《春秋》之法在焉。徒云诗史，浅之乎窥公矣。

3.春宿左省

鹤注：公为左拾遗，属门下省，在东，故曰左省，亦曰左掖。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

4.晚出左掖

公朝宁诸诗，皆乾元元年春作，后并同。

昼刻传呼浅，春旗簇仗齐。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
楼雪融城湿，宫云去殿低。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

钟惺云：避人句，是大臣之体。数问句，是谏臣之心。

《杜臆》：杜诗妙在气象，此于退食时，能写出委蛇气象。

《陈辅之诗话》：“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此“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之意。“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即所谓“嘉谋嘉猷，入告尔后，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也。黄生曰：二诗皆于结语见身分，若泛叙朝省，虽工亦何益哉。

5.题省中壁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霤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顾注：垣覆梧桐，门皆对霤，宜其气象阴森。张綖注：白日静，慨素餐也。青春深，惜时迈也。二句景中有情，故下接云“谬通籍”、“违寸心”。公年四十六始拜拾遗，时已晚矣，乃迟回一官，未尽言责，徒违素心耳。职无补而身有愧，乃题于院壁以自警。

杜公夔州七律有间用拗体者，王右仲谓皆失意遣怀之作，今观《题壁》一章，亦用此体，在将去谏院之前，知王说良是。王世懋云：七律之有拗体，即诗中之变风变雅也。说正相合。

叶梦得《石林诗话》：禅宗论云间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浅深以是为序。予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如“波漂菇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当为函盖乾坤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当为随波逐浪句。“百年地僻柴门远，五月江深草阁寒”，当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同参。

6.送贾阁老出汝州

据此诗，贾出汝州在乾元元年之春。考《肃宗本纪》：九节度师溃，刺史贾至奔于襄邓，在次年三月，与此诗前后相合。本传以为出蒲州，史氏误书耳。

《旧唐书》：舍人年深者，谓之阁老。

《唐志》：汝州临汝郡，属河南道，本伊州，贞观八年更名。汝州，今属河南南阳府。

西掖梧桐树，空留一院阴。艰难归故里，去住损春心。
宫殿青门隔，云山紫逻深。人生五马贵，莫受二毛侵。

钱谦益曰：贾至本传不载出守之故，杜有《别贾严二阁老》及《寄岳州两阁老》诗，知其为房琯党也与。武尚未贬，而先出至者，以普安郡制置天下之诏，至实当制，故先去之也。岳州之谪，亦本于此。公诗有艰难、去住之句，情见乎辞矣。

黄生曰：起语醇深雅健，兴体之妙，无出其右，三唐之绝唱也。又曰：起处用《卷阿》诗意，而无其迹。

7.送翰林张司马南海勒碑

鹤注：《唐志》：翰林无司马。玄宗置翰林院，延文章之士，下至艺能伎术之流，皆待诏于此。今曰勒碑，或是镌工之精者。

姜氏曰：《新唐书·吕向传》：向进左补阙，帝自为文，勒石西岳，诏向为镌勒使。此虽权设，亦以士人为之。鹤谓或待诏镌刻之流，若是杂流，公不须作诗推重矣。

冠冕通南极，文章落上台。诏从三殿去，碑到百蛮开。
野馆秾花发，春帆细雨来。不知沧海上，天遣几时回。

8.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

雀啄江头黄柳花，鵁鶄鸂鶒满晴沙。
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樽恋物华。
近侍即今难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
丈人文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

9.曲江二首

张綖注：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

其一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花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王嗣奭曰：初不满此诗，国方多事，身为谏官，岂人臣行乐之时，然读其沉醉聊自遣一语，恍然悟此二诗，盖忧愤而托之行乐者。公虽授一官，而志不得展，直浮名耳，何用以此绊身哉。不如典衣沽酒，日游醉乡，以送此有限之年。时已暮春，至六月遂出为华州掾，其诗云“移官岂至尊”，知此时已有谮之者。二诗乃忧谗畏讥之作也。

公祖必简诗“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此即水荇牵风二句所自出也。又诗“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此即传语春光二句所自出也。公尝云“诗是吾家事”，又云“法自儒家有”，信乎祖孙继起，诗学乃其家学也。

10.曲江对酒

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春）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梨（杨）花落，黄鸟时（仍）兼白鸟飞。
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
吏（舍）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徒悲、悲伤）未拂衣。

黄生曰：前半即景，后半述怀，起云坐不归，已暗与后半为针线。花落鸟飞，宦途升沉之喻也，又暗与五六为针线。

《丹铅录》：梅圣俞“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黄山谷“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来”，李若水“近村得雨远村同，上圳波流下圳通”，其句法皆自杜来。

11.曲江对晋作值雨

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天）芳。
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龙武新军深（经）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
何时诏（重）此金钱会，暂（烂）醉佳人锦瑟傍。

雨景则寂寥，诗语偏浓丽，俯视中晚以此。

王彦辅曰：此诗题于院壁，湿字为蜗蜒所蚀。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因见缺字，各拈一字补之。苏云润，黄云老，秦云嫩，佛印云落。觅集验之，乃湿字也，出于自然。而四人遂分生老病苦之说。诗言志，信矣。

12.奉答岑参补阙见赠

参初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

赵汸注：杜公为拾遗，荐参识度清远，议论雅正，时辈所仰，宜充近侍。当是荐后除补阙官也。

窈窕清禁闼（阙），罢朝归不同。君随丞相后，我往日华东。
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红。故人得佳句，独（犹）赠白头翁。

《唐六典》：宣政殿前有两庑，两庑各有门。其东曰日华，日华之东则门下省也，居殿庑之左，故曰左省。西廊有门曰月华，月华之西即中书省也。凡两省官，系衔以左右者，皆分属焉。

13.寄左省杜拾遗附岑参诗

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
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
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
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

14.奉赠王中允维

此当是乾元元年作。

《旧唐书》：天宝末，维历官给事中，扈从不及，为贼所得，服药取痢，诈称瘖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至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贼平，陷贼官六等定罪，维以《凝碧》诗闻于行在，肃宗特宥之，责授太子中允。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黄生曰：三四用古人影掠，故叙事无痕。凡诗，写景易而叙事难，叙事直致而拖沓，缘无少陵万卷书、如神笔耳。

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样志诸篇末

此当是乾元元年春作。

钱笺：《岑参集》有《送许子擢第归江宁拜亲》诗，在天宝元年告赐灵符、上加尊号之日。此云许八拾遗，盖擢第后十馀年官拾遗，又得省觐也。

诏许辞中禁，慈颜赴北堂。（天语辞中禁，家荣赴北堂）
圣朝新孝理，祖席倍辉光。（行子倍恩光）
内（赠）帛擎偏重，宫衣著更香。
淮阴清夜驿，京口渡江航。
竹引趋庭曙，山添扇枕凉。（春隔鸡人昼，秋期燕子凉）
十年过（赠书夸）父老，几日（寿酒）赛（乐）城隍。
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

淮阴、京口江宁近境。庭曙、枕凉，晨省昏定也。下言睦邻之谊，报神之礼。他本作“春隔鸡人昼，秋期燕子凉”，是言春启行而秋至家，不如前说切省觐而兼包时景。其云赐书寿酒，语亦繁重，亦不如十年几日之轻逸也。

15.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

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
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
棋局动随幽（寻）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
问（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

16.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

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
握发（手）呼儿延入户，手提新画青松障。

障子松林静杳冥，凭轩忽若无丹青。
阴崖却承（成）霜雪（露、雾）干，偃盖反走虬龙形。

老夫生平好奇古，对此兴与精灵聚。
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

松下丈人巾屦同，偶坐似（自）是商山翁。
怅望（惆怅）聊歌紫芝曲，时危惨淡来悲风。

17.得舍弟消息

此当是乾元元年季春作，诗言“春庭暮”可见。

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
花落辞故枝，风回返无处。
骨肉恩书重，漂泊难相遇。
犹有泪成河，经天复东注。

18.送李校书二十六韵

鹤注：此是乾元元年春在谏省作。朱注：《唐书·宗室世系表》：舟字公受，虔州刺史、陇西县男。父岑，水部郎中、眉州刺史。《旧书》：梁崇义逆命，命金部员外郎李舟谕旨以安。柳宗元《石表先友记》：李舟，陇州人，有文学俊辩，高志气，以尚书郎使危疑反侧者再，不辱命。被谗妒，出为刺史，废痼卒。

杜诗凡题中纪韵者，皆系排律。此篇乃五古，不当纪韵，疑属刊误。

代北有豪鹰，生子毛尽赤。渥洼骐骥儿，尤异是虎（龙）脊。
李舟名父子，清峻流（时）辈伯。人间好少年，不必须白晰。
十五富文史，十八足宾客。十九授校书，二十声辉赫。
众中每一见，使我潜动魄。自恐二男儿，辛勤养无益。
乾元元年春，万姓始安宅。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适。
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南登吟白华，已见楚山碧。
蔼蔼咸阳都，冠盖日云积。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
汝翁草明光，天子正前席。归期岂烂漫，别意终感激。
顾我（己）蓬屋姿，谬通金闺籍。小来习性懒，晚节慵转剧。
每愁悔吝作，如觉天地窄。羡君齿发新，行己能夕惕。
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回身视绿野，惨澹如荒泽。
老雁春忍（忍春）饥，哀号待枯麦。时哉高飞燕，绚练新羽翮。
长云湿褒斜，汉水饶巨石。无令轩车迟，衰疾悲夙昔。

王嗣奭曰：此明是一篇送人序，韵而为诗，语皆工炼，而气独流畅。

黄常明《诗话》：数物以个，谓食为吃，字近鄙俗，独杜屡用。如“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栏添个个”。又如“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饱吃饭”，“梅实许同朱老吃”，《送李校书》云“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盖篇中大概奇特，不妨映带也。

19.逼侧行赠毕四曜

鹤注：此当是乾元元年春在谏院作，故诗中有朝天语。

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

自从官马送还官，行路难行涩如棘。
我贫无乘非无足，昔者相过（遇）今不得。
不是爱微躯，非关足无力。
徒步翻愁官长怒，此心炯炯君应识。
晓来急雨春风颠，睡美不闻钟鼓传。东家蹇驴许借我，
泥滑不敢骑朝天。已令请急会通籍，男儿性（信）命绝可怜。

焉能终日心拳拳，忆君诵诗神凛然。辛夷始花亦（又）已落，况我与子非壮年。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
速宜（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

黄生曰：杜五言力追汉魏，可谓毫发无憾，波澜老成矣。七言间有颓然自放，工拙互陈，宋儒自以才识所及，专取此种为诗派，终觉入眼尘气。

赵次公曰：真宗问近臣，唐酒价几何，众莫能对，丁谓奏曰：“每斗三百文。”帝问何以知之，丁引此诗以对，帝大喜曰：“子美真可谓一代之史。”

黄鹤曰：按《唐·食货志》，唐初无酒禁。乾元二年，京师酒贵，肃宗以廪食方缺，乃禁京城酤酒。建中三年，置肆酿酒，斛收直三千。贞元二年，斗钱百五十。真宗问唐时酒价，丁晋公引此诗以对，丁盖知诗而未知史也。

《杜臆》：北齐卢思道尝云：长安酒钱，斗价三百。此诗酒价苦贵，乃实语。三百青钱，不过袭用成语耳。旧注不引卢说而引丁说，何也？又有引李白“金陵美酒斗十千”之句，疑李杜同时，酒价顿异，岂知李亦袭用曹子建诗成语也。酒有美恶，钱有贵贱，岂可为准。

20.赠毕四曜

鹤注：乾元二年，公在秦州，有《贺毕曜除监察御史》诗。今云宦卑，是尚未迁官时作，当在乾元元年。

才大今诗伯，家贫苦宦卑。饥寒奴仆贱，颜状老翁为。
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

21.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

《杜臆》：玩诗意，是忆其故居而题之。旧本丈下疑脱故居二字。此诗乃郑虔既往台州后作，在乾元元年季春。

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
乱后（缱绻）故人双别泪，春深（飘飘）逐客一浮萍。
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
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

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
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
祢衡实恐遭江夏，方朔虚传是岁星。
穷巷悄然（一朝）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

22.瘦马行（老马行）

此是乾元元年谪官华州后，追述其事。

按：黄鹤以为至德二载为房琯罢相而作，则诗中所谓去年者，指至德元载也。蔡兴宗以为乾元元年公自伤贬官而作，则诗中所谓去年者，指至德二载也。今考至德元载，陈陶、青坂王师尽丧，区区病马又何足云。及二载收复长安，人情安堵，故道旁瘠马亦足感伤。况诗云“去年奔波逐馀寇”，明是追言二载事，当从蔡说。

东郊瘦马（老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
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
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旁。
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

去岁奔波逐馀寇，骅骝不惯不得将。
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
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难）周防。
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英华》作睛）光。
天寒远放雁为伴（侣），日暮不收乌啄疮。（不衣鸟作疮）
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

23.义鹘行

鹤注：当是乾元元年在长安作。诗云“近经潏水湄”可见。王彦辅曰：此感禽鸟能见义而动也。

阴崖有苍鹰，养子黑柏颠。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
雄飞远求食，雌者鸣辛酸。力强不可制，黄口无半存。
其父从西归，翻身入长烟。斯须领健鹘，痛愤（愤懑、冤愤）寄所宣。
斗上捩孤影，噭哮来九天。修鳞脱远枝，巨颡坼老拳。
高空得蹭蹬，短（茂）草辞蜿蜒。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
生虽灭众雏，死亦垂千年。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
兹实鸷鸟最，急难心炯然。功成失所往（在），用舍何其贤。
近经潏水湄，此事樵夫传。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
人生许与（有）分，只在顾盼间。聊为义鹘行，用（永）激壮士肝。

24.画鹘行

此诗年月未详，姑从旧编附在乾元之初。玩章末云“我今亦何伤，顾步独纡郁”，岂公在朝时不得志而云然耶。

高堂见生（老）鹘，飒爽动秋骨。
初惊无拘挛（卷），何得立突兀。
乃知画师妙，巧（功）刮造化窟。
写此（作）神骏姿，充君眼中物。
乌鹊满樛枝，轩然恐其出。
侧脑看青霄，宁为众禽没。
长翮如刀剑，人寰可超越。
乾坤空峥嵘，粉墨且萧瑟。
缅思（想）云沙际，自有烟雾质。
吾今意何伤，顾步独纡郁。

25.端午日赐衣

此乾元元年五月在拾遗时作。五月建午，故曰端午。端，正也。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
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
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
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26.酬孟云卿

鹤注：当是乾元元年六月出为华州司功将行时作。

《唐诗纪事》：孟云卿，河南人，与杜工部、元次山善。

乐极伤头白，更长爱烛红。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
但恐天河落，宁辞酒盏空。明朝牵世务，挥泪各西东。

27.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问）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

此道昔归顺，西郊胡（骑）正繁。
至今犹（残）破胆，应有未招魂。
近得归京邑，移官岂（远）至尊。
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

28.寄高三十五詹事

鹤注：据新旧史《高适传》云：至德二载，适除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永王璘败，李辅国数短于上前，左授太子少詹事。此诗云“兵戈久索居”，则是为詹事已久，当是乾元元年作。

安稳高詹事，兵戈久索居。时来如宦达，岁晚莫情疏。
天上多鸿雁，池中足鲤鱼。相看过半百，不寄一行书。

29.赠高式颜

此诗黄鹤编在天宝十五载，单复编在夔州诗内。今按诗云“削迹共艰虞”，当是乾元初出为华州司功时。其相逢应在华州、东都之间。

昔别是何处，相逢皆老夫。故人还寂寞，削迹共艰虞。
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平生飞动意，见尔不能无。

30.题郑县亭子

鹤注：当是乾元元年赴华州时作。陆游《笔记》：华之郑县有西溪，唐昭宗避兵，尝幸之。其地在官道旁七八十步，澄深可爱。亭曰西溪亭，即郑县亭子。

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
云断岳莲临大路，天晴宫柳暗长春。
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
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

31.望岳

此往华州时中途所历者。岳，西岳华山也。
《唐书》：华州华阴县有华山。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32.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此乾元元年初秋在华州时作。何逊诗有《苦热行》。《绝交书》：人间多事，堆案盈几。

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
常愁夜来皆是蝎，况乃秋后转多蝇。
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
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朱瀚曰：此必赝作也。命题既蠢，而全诗亦无一句可取，纵云发狂大叫时戏作俳谐，恐万不至此，风雅果安在乎。

33.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

其一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
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其二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
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

34.九日蓝田崔氏庄

鹤注：此是乾元元年为华州司功时，至蓝田而作。华至蓝田八十里。旧编在至德元年。是时身陷贼中，不能远至蓝田。且两宫奔窜，四海惊扰，岂有兴来尽欢之理乎。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35.崔氏东山草堂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朱鹤龄注：公《赠王维》诗：“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维之再仕，必非得意，故以柴门空锁，讽其归老蓝田欤。

36.遣兴三首

此当是乾元元年罢谏官后作。

其一

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
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
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
岂无柴门归，欲出畏虎狼。
仰看云中雁，禽鸟亦有行。

其二

蓬生非无根，漂荡随高风。
天寒落万里，不复归本丛。
客子念故宅，三年门巷空。
怅望但烽火，戎车满关东。
生涯能几何，常在羁旅中。

其三

昔在洛阳时，亲友相追攀。
送客东郊道，遨游宿南山。
烟尘阻长河，树羽成皋间。
回首载酒地，岂无一日还。
丈夫贵壮健，惨戚非朱颜。

37.独立

此诗托物兴感，有忧谗畏讥之意，必乾元元年在华州时作。

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
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

38.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

此乾元二年十一月在华州作。
顾注：公以至德二载十月扈从还京。此诗作于乾元元年之至日，而回思去岁也。

其一

去岁兹辰捧御床，五更三点入鹓行。
欲知趋走伤心地，正想氛氲满眼香。
无路从容陪语笑，有时颠倒著衣裳。
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

前代王道思、郭青螺诸家，狠驳杜诗疵句。近年朱瀚又力辩杜之真赝，以此题第一首为赝作云：凡一题再赋者，必具次第，又须照应。去岁兹辰，全犯去年今日。捧御床在前，入鹓行在后，岂不颠倒。五更三点语近俗，视“五夜漏声催晓箭”，相去多少。第三突出，无来路。第四恶甚，五六冗腐，七八句字搅乱，皆非少陵本色。

其二

忆昨逍遥供奉班，去年今日侍龙颜。
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
玉几由来天北极，朱衣只在殿中间。
孤城此日堪肠断，愁对寒云雪满山。

39.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戏题四韵附呈）杨四员外绾

（原注：甫赴华州日，许寄员外茯苓。）

寄语杨员外，山寒少茯苓。
归来稍暄暖，当为劚青冥。
翻动神仙窟，封题鸟兽形。
兼将老藤杖，扶汝醉初醒。

40.冬末以事之东都湖城东遇孟云卿复归刘颢宅宿宴饮散因为醉歌

鹤注：当是乾元元年冬自华州游东都作。明年春方归华。
梦弼曰：湖城县地有鼎湖，即黄帝铸鼎之处。
《唐书》：湖城县，属虢州，汉湖县，后改湖城。

疾风吹尘暗河县，行子隔手不相见。
湖城城南一开眼，驻马偶识云卿面。
向非刘颢为地主，懒回鞭辔成高宴。
刘侯叹我携客来，置酒张灯促华馔。
且将款曲终今夕，休语艰难尚酣战。
照室红炉促曙光，萦窗素月垂文练。
天开地裂长安陌，寒尽春生洛阳殿。
岂知驱车复同轨，可惜刻漏随更箭。
人生会合不可常，庭树鸡鸣泪如线。

41.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

鹤注：此乾元元年冬自华州至东都作，故有东归贪路之语。
邵注：唐制：县主簿之下，设尉一人，专主水火盗贼之事，即少府也。

姜侯设脍当严冬，昨日今日皆天风。河冻未渔不易得，凿冰恐侵河伯宫。
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
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新欢便饱姜侯德，清觞异味情屡极。东归贪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
可怜为人好心事，于我见子真颜色。不恨我衰子贵时，怅望且为今相忆。

42.戏赠阌乡秦少府（公）短歌

去年行宫当太白，朝回君是同舍客。
同心不减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
今日时清两京道，相逢苦觉人情好。
昨夜邀欢乐更无，多才依旧能潦（倾）倒。

43.李鄠县丈人胡马行

鹤注：此乾元元年冬往东都时作。观洛阳再清句可见。
朱注：鄠县属长安。

丈人骏马名胡骝，前年避贼（胡）过金牛。
回鞭却走见天子，朝饮汉水暮灵州。
自矜胡骝奇绝代，乘出千人万人爱。
一闻说尽急难材，转益愁向驽骀辈。
头上锐耳批秋竹，脚下高蹄削寒玉。
始知神龙别有种，不比俗马空多肉。
洛阳大道时再清，累日喜得俱东行。
凤臆龙鬐未易识，侧身注目长风生。

44.观兵

此乃乾元元年冬在东都观兵也。

北庭送壮士，貔虎数尤多。
精锐旧无敌，边隅今若何。
妖氛拥白马，元帅待雕戈。
莫守邺城下，斩鲸辽海波。

45.忆弟二首（原注：时归在河南陆浑庄。）

《唐书》：陆浑县，属河南府，又伊阙县有陆浑山。

其一

丧乱闻吾弟，饥寒傍济州。人稀书（吾）不到，兵在见何由。
忆昨狂催走，无时病去忧。即今千种恨，惟共水东流。

其二

且喜河南定，不问邺城围。百战今谁在，三年望汝归。
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断绝人烟久，东西消息稀。

46.得舍弟消息

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
直为心厄苦，久念与存亡。
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
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

《杜臆》：他乡乱而故乡尤甚，故曰“他乡胜故乡”，总是苦语。

存亡乃厄苦之故，上句因下。辞房即书中之语，下句因上。汝书、汝妾并提，律中带古，此杜公纵笔。

47.不归

河间尚战（征）伐，汝骨在空城。从弟人皆有，终身恨不平。
数金怜俊迈，总角爱聪明。面上三年土，春（秋）风草（吹）又生。

48.赠卫八处士

鹤注：处士，隐者之号，以有处士星，故名。唐有隐逸卫大经，居蒲州。卫八亦称处士，或其族子。蒲至华止一百四十里，恐是乾元二年春在华州时至其家作。山岳，指华岳言。

朱注：卫处士，未详。师氏引《唐史拾遗》作卫宾，乃伪书杜撰，今削之。东方朔《设难》：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魁然无徒，廓然独居。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乃未已 一作：未及已；驱儿 一作：儿女)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百）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49.洗兵行（洗兵马）

鹤注：当是乾元二年仲春作。按相州兵溃在三月壬申，乃初三日，其作诗时，兵尚未败也。原注：收京后作。
朱注：公《华州试进士策问》云：“山东之诸将云合，淇上之捷书日至。”诗盖作于其时也。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餧肉葡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王嗣奭曰：此诗四转韵，一韵十二句，句兼排律，自成一体。而笔力矫健，词气老苍，喜跃之意，浮动笔墨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