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角落里那盆快要枯死的天竺葵的时候,我正拿着铁皮水桶到奶奶的小花园里浇花,花香夹杂着水汽总能让我回忆起遥远的往日时光,和水雾一起升腾起来的是幼年时奶奶把我抱在膝上,教我如何辨别不同花香的记忆,所以在给天竺葵浇了两遍水依然没见起色时,我还依然满不在乎地想着:奶奶总有办法让它起死回生,可几秒之后我就意识到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奶奶已经病了半年多了。
病房里大概是照不到阳光的,不然为什么每次去看奶奶的时候,她的脸都会比上一次更加憔悴枯黄,可惜那时候我依然天真地认为憔悴枯黄的只是脸色。那天中午我去医院看望奶奶,进门的时候她正推开姑妈喂汤的调羹,笑吟吟地说:“心里闷,想吃点冰的。”“冰激凌?雪糕?我去买!”姑妈放下饭盒拿起皮包就跑下了楼,我便得了机会在奶奶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盆奄奄一息的天竺葵,奶奶一如既往地平静:“没到冬天就枯萎的花浇水是没有用的,你需要的只是接受,死亡就只是死亡而已......”我觉得这个答案敷衍,心里想着:比起花园,她大概更想听听我这个小孙女给她讲学校里的事情吧。这时姑妈端着盛冰激凌的碗上来了,我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喂奶奶,看着奶奶每咽一口鼻子里插的氧气管都会跟着猛烈地抖动一下,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仿佛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下午的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当脸上挂着泪痕的爸爸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只来得及想:“晚了,完了。”殡仪馆,火葬场......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大人们拉着在各个必要的场合游荡,直到遗体告别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奶奶去世了,的自小照料我长大的奶奶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眼泪便汹涌而下,我哭得昏天黑地。
遗体被送去火化之后,访客们四散离去,连亲属们都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对他们而言死亡只是一场简单的仪式,有更多重要的事情值得去奔波。他们安慰我: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可是我知道根本没有另一个世界,我不愿意听一群无法感同身受的人隔靴搔痒的说辞。他们无法理解这种将一个与你的生命密切相关的人连同你们一起织就的美好记忆连根拔起的感觉,他们告诉我生活还是要继续,可是却没人教过我如何填补心口的黑洞,以及如何不去计量那本可以一起度过的漫长时光。于是我愤愤不平,死亡就只是死亡而已,无论接不接受最终的结果,我们都无能为力,死亡是不平等的,我痛恨这种只能选择接受结果的无力感。死亡意味着告别,意味着结束,意味着对这个无论是否存有依恋的世界上的任何事的不再参与,一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做到平静淡然,我开始憎恨疾病,憎恨医院,我不肯再去我和奶奶的花园,既然死者不会在意,那么我也不需要任何回忆来安慰自己。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一直到那天晚上。我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着诗集,一张纸片翩然飞落,我拾起,上面是奶奶隽秀的字迹:死亡就只是死亡而已,它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因为它生命才是完整的,不要为我难过,想着你的笑脸,我一点也不怕离去。奶奶天性淡泊,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也整天抱着诗集,这些一定是那天我向她请教花的问题时,她想告诉我却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望着这段话,我再度泪流满面,我跟着奶奶学养花,花朵春夏枯荣,让我误以为它们的生命不会结束,觉得熬过了冬天生命就会再度回归,可是死亡或许不平等,时间是平等的,它平等地将悲伤喜乐安排在我们长短不一的生命里。
再度光临花园的时候,那盆天竺葵已经衰败得不像话了,枯黄的叶子耷拉在弯折的枝干上,黏在茎杆上的叶边和挑出泥土的根茎一起腐烂,可是面对这幅场景我已经学会了不再惆怅,我清理了天竺葵的尸体,在花盆里面撒了新的种子,满怀希望地等着新一个轮回的开始。
(作者:李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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