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乌鲁木齐爬上火车,经西安至北京,又倒车奔山西,再乘上太原西进忻州岢岚方向的这次火车。一路上,我不知扪心自问了多少遍,为什么流浪?答案是明白了,这答案被自己紧紧的攥在手中,生怕一松手就小鸟般飞向苍茫的旷野。
为什么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为了心中那双湿漉漉的黑宝石般的大眼睛,为了那把弹奏过《梦醒时分》和《地久天长》的孤独的红吉他。
已记不清我迷恋上古朴炙热接近悲怆的高原民谣信天游始于何年何月?多少岁月,漫漫情怀,一直在那厚重的歌声里追寻。日出日落,周而复始的平淡岁月,伴以这神秘强烈的歌谣,使凡俗人生得到纯粹的家园。因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这种精神力量,曾多次想打点行装北上黄土高原,去追随去访问,并谋求一种历史性的会晤,一直被不可简单说清的,名叫生活的经纬束缚,无法脱身。但是,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却在不停的企盼,等待。当然并不是说永永远远都被钉在了一根十字架上,经常的外出,远行,却不是自己乐观的去处,人生就是这样的左右着自己,一如相知的不一定可以相伴,相伴的却并不相知。尽管疲惫的流浪谁时可有,我却寻找着一个机会一个季节一个宁静的心态去远行去完成久违的心愿。
春天的早晨,我站在苍凉的大漠上,拎着行包望着远方,迈动脚步之时,一阵揪心的旋律向我涌来,我像棵小草,被久旱后款款的春潮滋润着。我终于寻找到一个还愿的机会,去朝觐心中的神。双脚踩着生生不息的乐曲,我向前方走着,没有谁来送行,更无人可以深刻的理解,我习惯了自己孤独地走路。在这自由的境界中,一个人充满柔情地走着,感受着,就生出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
曾经在日记中这样写过,人生,就是由这瞬息万变的岁月时光组成,一如冰峰上淌下的涓涓泉流,途经深谷,穿越乱石,向着醉人的蓝色海洋冲浪,有过欢喜的跌落,有个舒缓的柔情,有过挤压之后的喷发,更有过漫长的覆盖期和冰冻期,曲曲折折地追寻着孕育着,千回百转,一波一波浪漫地汇入河流,看不见自己的形象之后,这才会发现变幻流程的全部。
13年前,当我脱下补丁摞补丁的棉衣,穿上肥大的军装,背起小小背包走出贫困的大巴山,来到一望无际的的戈壁大漠之时,幼稚的心闪现出一种苍茫。那云磊一样起伏的大巴山挡住了我渴求的目光,而宽广的大漠却又让我不敢迈动脚步。如果说13年前的那种迷茫处于青春期的困惑,而今此刻心中的这种心境,生出的忧愁又是什么呢?
一天,我独自一人,穿越积雪消融的大漠胡杨林,聆听树枝上鸟儿们婉转的鸣叫,摸着下巴上硬朗的胡子,一种苍老的感觉,猛袭而来。枝头绿叶萌生了,春天总是依旧鲜嫩,胡杨树干被狂风掀起的石子击破了皮肉,结成的那些疤痕,如暴凸的瞳仁怒视着我--你真正的老了吗?我转身凝望着寸草不生的沙漠,那钢蓝色的天山,黄铜一般放光的风化土台群,麦粒一样的沙堆,都一起问我:你真正的老了吗?记得有一首诗中说过,这个世界什么都古老只有爱情永远年轻,你真正的老了吗?我默默地问自己。老了,许是一种感觉,一种远方归来的疲惫感,一种长夜难眠的困惑感,一种无人问津的孤独感,一种看破红尘的绝望感。没有,我没有老,我还可以感受,还有敏感的自尊自怜自信自爱,还有绝望后的挣扎,困惑后的清醒,孤独后的呼唤。
在罗布泊大漠,我不知道换了多少地方,我一直在追寻一种潇洒的生活方式。当年,我年轻的心因多情的幻想与诗歌遭遇上了,那时,如一个不识水性的孩子,被抛进了万丈海洋,几乎绝望的时候,在眼前看见了一根木头,我抱着这个木头在不尽的大潮中,拼尽全部的热情孤苦地游啊。无数个时日之后,蓦然回首,原来身后有一片黑风暴,我拼命地向前,以手为桨,划呀,直到被大水冲上沙滩,可是,离理想王国还相差极远。我一直这样在难以抵达的追寻中,追寻古老和年轻的秘密,追寻生与死爱与恨荣与辱最美的坐标,我没有老,因为我心中有诗有爱,有颤动的琴弦弹奏出的热泪。
原以为那片浑黄深远的高原上到处都有牧羊的哥哥和挑水她妹妹在尽情的对歌,用歌声传达浪漫的爱情,眼前的黄土地上,只有蓬蓬野草和胡麻花儿在阳光下,默默地生长,那些人们,躬身劳作,古朴的脸上流淌着汗水,每一个动作显得那样实在,没有一丝一毫诗情画意。瞬间,我的多彩的心中出现了那么多空白地带,却难以找到一点一滴诗的绿叶,去点燃多情的向往。
在太原,我从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遇见了那些从窑洞里走出来的人们,他们古铜色面孔上布满了皱纹,那白白的牙白白的羊肚头巾,还有偶尔被新奇的事物刺激所挤出的丝丝笑意与车水马龙的广告牌林立的都市形成鲜明的对比,与热情奔放的年轻后生们清一色的现代派装束对比,那黑色棉衣包住的躯体在五彩的人流中浮动的场面,在我眼前飘闪消隐,强烈的刺激我的双眼,我不自觉地沉入了大地的最底层,深入到黄土的世界,一阵又一阵黄河浪涛般起伏不休的歌声穿越都市喧嚣的阵容,同我的灵魂碰撞.....
我终于寻找到了答案,尽管人间变化万千,那歌声依旧,只要你用心去访问,用爱去抚摸,用诗的圣泉去洗涤,那歌声,那歌声,总在你生命的美妙处。
车过忻口,窗外浑黄的土塬起伏不平,难以寻到一片平地,守在窗口,目光穿越时空,想到了许许多多的悲欢故事。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人用他那浓浓的山西腔,哼唱着地地道道的信天游,因为老人嗓门吼出的炙热而动魄的歌曲,碰撞着我心灵深处无名的忧伤,泪水顺着眼角摔下来,砸在小桌上摊开的一本杂志上,那位老人突然终止了他的歌唱,用难懂的本地土话问我,娃娃哭什么了?肚子疼吗?我从情感的深渊走出,苦笑着告诉他:是你的歌声啊!老人古怪地笑着说:就这曲儿,哎啧啧,高兴才唱呢,我高兴唱的呢。
告别老人,我拎起行包从火车绿色门洞间跳下去。
整个站台上除了手摇信号旗的车站工作人员外别无他人,这个小小的,孤零零地被黄土山坡上无数古朴的窑洞死死盯住的车站名叫安堂,它如一个老人,用旷古沉默的眼光接待我。
我必须把那些应该忘记的赶快忘记。
抬头远望,淡红的阳光从云层中飘下来,渲染着雄浑沉重的黄土地,一阵阵凉风掀起一阵阵黄土在低的沙柳丛和高的杨树林间涌浪。
我向站外一条小路走去,其实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是心里我始终相信,在这片土地上一定有我感动的故事,一定有美妙的歌声呼唤我,一定有一眼温柔的窑洞接纳我。抬头一望,突然,在我的眼前方,有一个穿火红衣裳的女子,她赶着一群活蹦乱跳的杂毛山羊,在山坡上流动。
写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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