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ARS

“这片海域，很神奇哦。”

给我开船的是一位老船长，我合上书，看着两旁的蔚蓝，一言不发。

声音。我听到了浪声，海鸥的鸣叫声，还有游艇发动机的声音。

“我听一个老水手说，他曾在这片海域附近看见过一条美人鱼。”船长道：“并且，他还用鱼叉刺伤了她的鱼尾。”

“哦？”我回过神来：“怎么可能？是他眼花了吧？”

“也许吧。”船长吸了一口烟道：“每一个出征大海的男人都会抱有幻想。”

一

航程的尽头，是我的新居。一个在海边的小屋。我记得那是高中时的一个午后，我陪她走过铺满枫叶的街道，她总是喜欢随手捡起一片枫叶，然后静静的把它揉碎。

那时的声音，有风吹落叶，以及她的呼吸。

“以后，我们在海边买栋房子吧。”她的声音，总是很轻。

“那要是海啸了怎么办？哗啦~房子没了。”

“那样最好，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死在一起了。”

她说的话总是那么幼稚，可是那时的我却是最喜欢她的幼稚。

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便是某一个夏天的中午，我骑着单车载着她穿过林荫的小路，然后在树下接吻，唇齿的碰撞总是让我腿软。

那时的声音，只有她的呼吸。

她总是穿着白色的裙子，戴着淡黄色的小草帽，再加上一张清纯到不行的脸，毫无疑问，她是我整个高中时代，唯一的女神。

“谢谢你帮我，最近有她的线索吗？”

“哥，找到她也没有意义了啊。你回来好不好，你的病，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的！”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弟弟千篇一律的承诺，可是，他也知道，我活不久了。

癌症。我只剩下40天左右的寿命了。

她消失了。

高考之后她便消失了。

“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午后的单车之旅？还是枫叶下的街头漫步？

我不知道。

我没有给她答案，她也没有给我答案。

她的消失，就像她不曾出现。

也许，她本是枫叶，随风而定。

高考落榜之后，我经历了很多事，也因此留下了一生之中不可抹去的污点。我一直未曾停止过对她的寻找，结果却一无所获。这个世界并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关于她的足迹。再然后，我被诊断出了癌症。

我放弃了原来的事业，顺从她的愿望，在海边买了一所小屋。我决定安安静静的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后的一个月。而我的弟弟则帮我继续找她。

对不起，我已经没有勇气和力气再去寻找。

如果我的生命真的只有这一个月了，那么我将用这一个月来回忆曾经和她一起的点点滴滴。

如果等不到你，就让我在有你的回忆里静静死去。

CD机里放的是秋日私语。这是我和她曾经一起听过的。时光暗沉，物是人非。一首音乐又见过了多少悲欢离合？

海边的阳光比都市里的似乎更加明媚，我总是喜欢拿起一本书，坐在门前的椅子上阅读。这是我一直渴望的生活。如此安静，不被打扰。

这时的声音，只有海。

我就这样，每天都过着重复且简单的生活。

海边的天气很多变，病情恶化的也很迅速，我看着手表的指针，在它旋转70多圈之后，我便会去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来到这里的第七天，我躺在小船里，看着从未如此细细品酌的天空，任思维肆意飞驰。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我起身巡视，却被猛的吓了一大跳。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身子泡在海里女孩一直盯着我看。

大约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的长相，可以用美到冒泡来形容。

难道是上帝怕我太孤寂，所以特地赐艳遇给我？

我晃了晃脑袋，停止了这份遐想，开口道：“你好，请问，需要帮助吗？”

我想，她可能是在附近游玩，然后和父母或是朋友走散了吧。

她没有说话，还是在盯着我。

“你迷路了吗？放心，我不是坏人，你看，那栋房子，我就住在那里。”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于是，接着道：“我先拉你上来吧。总呆在水里不太安全。”

说着，我把手伸到了她面前。

她往后躲了躲，又看了我一会儿，才把手递给我。

当我把她从海里拉上来时，我傻眼了。

她竟是全身赤裸的。

并且，她没有腿，本应是双腿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白色的鱼尾，上面有一条很深的伤口。

她是一个美人鱼。

一个受伤的美人鱼。

二

阿铱。

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

在我十二分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我决定先把她尾巴上的伤治好。

我把她抱回我的小别墅，路上，我一直在担心她会不会像加勒比海盗里的人鱼一样，突然咬我一口。但是，没有。她很听话，很乖，也很安静。

唯一和电影里相同的是，她尾巴上的水干了之后会变成人类的双腿，但是，那条伤口还在上面留着。看样子，已经开始发炎了。

真的是美人鱼！

我没有在做梦。

可是，我接下来要怎么办？把她交给科学家们处理，然后我会成为活捉人鱼的第一人然后随之载入史册？不行，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怎么能这么残忍？

思考再三之后，我决定先给她上药。

她很乖，在我给她缠绷带的时候，她一动也不动，瞪着大大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你会说话吗？”我问道。

她摇了摇头。

“你能听得懂我说话？”我又问道。

她点了点头。

“你有名字吗？”

她又轻轻的摇了摇头。

“那，我以后就叫你阿铱吧。”

阿铱不会说话。在我生命中的最后几天，神把阿铱赐给了我。我一直很相信缘分，人的一生中，你只会遇见你应该遇见的人，错过你应该错过的人。

我拿出了我以前的白衬衫给阿铱穿上，宽大的衬衫更显得她的娇小。我喂过她很多东西，她只吃鱼，于是，从这天开始，我每天都会做不同的鱼给她吃。

阿铱很美，美的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

我决定在她腿伤好了之后就把她送回海里。

她不属于这里。

夕阳漫红，涛声依旧。我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三

今天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十天。病情恶化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还好，有阿铱在，我不会感到一个人静静等待死亡的恐惧。

经过了几天的磨合，我和阿铱沟通的空间正逐步提升。虽然我问话的时候她也只会点头摇头之类的，但是她也会用一些简单的手势来表达她自己。并且，她的腿伤已经有所好转，已经到可以满地乱跑的地步了。阿铱变成人形之后我很难相信她会是人鱼，因为，她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喜欢摆弄我窗前的花花草草。看见我床上的抱抱熊会死死的抱住不愿松开，在我下厨的时候会屁颠屁颠的跟在我身后，看着我摆弄厨具，眼神中总是充满了期待。

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嘛。

“我帅不帅？”我无聊的时候总爱这么问她。

阿铱一脸鄙夷，然后用抱抱熊遮住了脸。

哎！撒谎骗骗我也好啊。

原来，人鱼是不会撒谎的。

“你爱我么？”再试试。

这次，她只是盯着我看，没有任何表情。

原来人鱼不知道什么是爱。

喜欢一个人就是赐予了对方伤害你的权利。

阿铱，这个道理，你以后千万不要懂啊。

今天，在我打扫房间的时候，阿铱突然跑过来塞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圆。阿铱的手握不住笔，所以写的东西一直是很奇葩。

这让我想起高中时第一次和她传纸条，那时我坐在她前面，我仍记得手与手交接时的那份心跳。

“怎么总是给我写这种老套的笑话”下课的时候，她一脸怒气的看着我。

对啊，为什么？

我变着法的出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

当然，那时的我想不出这样肉麻的话，我只有选择沉默来回应她。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刺激吧。

“下次换点别的吧。”

那天放学之后，她给了我一张纸条。

那天放学之后，我们在一起了。

那张纸条我现在还留着.......

如果我的生命将一直延续，那么迟早有一天，我会遗忘曾经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我所能记得的，只是在我的生命中我曾经爱过她。

病魔让我这一生都属于她。

我的眼，我的心，我的记忆。

“今天开始，你打扫房间吧。”我把扫把扔给阿铱，自己随手拿起一本书坐到沙发上开始阅读。话说，阿铱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她怎么还不走？按照我的想象，等她的腿伤好了之后，她应该会选择在一个深夜悄无声息的回到海里，不过，现在她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闭上眼睛，现在的声音有，风，海浪，还有......

我睁开眼睛，看见阿铱拿着扫把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

“今天天气这么好，咱俩去海边玩玩吧。”

咸咸的海风吹着我的衣襟，慢慢感受着凉凉的海水以及脚底硬硬的贝壳所带来的触觉。阿铱走在我前面，双臂伸开，努力地走着直线。

阿铱像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一样，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那么人鱼的智商是不是只有七岁？

如果我死了，阿铱会哭吗？

如果我死了，她会哭吗？

我只是希望会有一个能为我哭的人。

“喂！你不要走那么快！”

我去追阿铱，可是阿铱回头冲我笑了一下，突然往大海深处跑去。

“喂！”

仅仅一转眼的功夫，阿铱便被海浪所掩埋。

阿铱也消失了。

太突然。

她刚刚的一笑，算是对我的辞行吧。

像她一样。

阿铱，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么？

你也没有给我答案。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

太阳逐渐西斜，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我看见远处有一个身影慢慢的从海里浮现出来。

阿铱没有走，即使她可以不告而别。

阿铱游上了岸，在我身边坐下，她不知道刚刚我的思想经过了几个世纪，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融到了一起。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以后的日子，我总喜欢一个人躺在在海里四处飘荡的小船，闭上眼，听着浪花。当我感觉无聊时，我就会拍两下船身，这时，阿铱便会从海里游上来，然后把我拉下水，我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在她的带领下，在海底任意的飞驰。

这时的声音，只有海。

四

今天是第三十天。

我习惯了阿铱的存在。

像妹妹，像朋友，像情人。

然而，在我准备好和阿铱在一起共度最后的十天时，我接到了我弟弟的电话。

“找到了，在枫叶街。”

顿时，我和她往日的一幕幕不停的在眼前浮现。

我找了她那么久，原来，她一直停在原地。

“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怎么办？”她曾经这样问我。

“找啊，找到外星球也得找。”

我准备了一些行李，决定去枫叶街见她最后一面。此时的我已经学会了不再带有任何感情。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洗礼了你的记忆，你会忘记曾经如何的心痛，你只会记得，在自己的生命中曾经有某某的出现。

“我要出去几天，你在家乖乖的等我。”

阿铱听话的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还帮我整理了一下衣襟。

枫叶街。

我坐上了高中时经常坐的那趟公交。司机还是那位大叔，我望着窗外闪过的枫树，一切都是老样子。曾经被记忆折磨的体无完肤的我只有在生老病死前才发现，原来以前我所认为的痛苦其实什么都算不上。

我随便找了个地方下车，想去附近的小商铺打听她的行踪。

“下次还要来啊！”

在一个拐角的小冷楼门口，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脸上带着淫笑，似乎还依依不舍，在那女孩的唇上留恋。

等那男的离开后，我看清了那女孩的脸。

我相信，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枫叶街了。

她看到我之后似乎愣了一下，眼神中不只是羞愧还是恐惧，我们就这样相互对望。

失足。

“你还是找到我了。”她还是像高中一样，甜甜的笑了起来“去外星球找过了吗？”

“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都看到啦。”她挽了一下额头前的刘海，淡淡道：“我......”

“我已经不干净了。”

我是在做梦吧，人们在难以接受的事实面前总会认为自己是在梦里。

“你为什么......”我有些语无伦次。

“你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我看出她眼圈有些微红。

我离开枫叶街的时候是中午12点，我仅仅呆了10多分钟。为了这10分钟我等了十年。

“打败我们的不是时间，是现实。”她这么对我说道。                 “你改变不了我。谁都改变不了。”

枫叶街的空气还是有着一种湿湿的味道，高中之后再也没有尝过这样味道的空气。

枫叶街已经没有枫树了，包括那漫天的枫叶。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我之前为她做的一切，沾染的人生污点，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失足。

拯救。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拯救我。”我说道。

“那谁来拯救我？”

我独自踏上回去的路，现在我只想回到阿铱身边。

海边的空气还是有着淡淡的咸味。我看到了那栋只属于我的海边小屋，阿铱现在应该还在睡觉吧。

我快步走过去，却发现有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熟悉身影在门口晃动。

是他们！

“哟!你可让我们好找啊！”领头的一个人冲我喊道。

“是你们？”我心头一紧。

那是我一生的污点，毕业之后，为了谋生，我加入了地方的社团，也招惹了很多我不想招惹的人和事。

这时，冲过来一个人一拳把我打倒在地。

“阿铱呢？”我倒在地上，喘着气道。

“什么铱？啊，你说这个美妞啊？”领头的打了个响指，几个小喽啰把阿铱带了过来，看着她眼神中从未见过的惊慌，我想起身带她逃跑，可是身上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你当初不是很嚣张的吗？抢了我们的生意，还伤了我很多的小弟。”领头的蹲下身子看着我道：“兄弟，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然后，他使了个眼色，其他的小弟对我一阵踢打。

渐渐的，头部流出的鲜血盖住了我的视野，我隐约看见那个领头的中年男人向阿铱走过去，用手指在她的脸上一阵乱抚。

阿铱......

五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走了，阿铱衣衫不整的躺在我的身边，我艰难的站起身，把阿铱抱到屋子里，我轻轻的拍她的脸。

阿铱渐渐醒了过来，她看着我，眼神空洞。

什么都没有。

那天之后。

天空再也没有晴过。

那天之后。

阿铱的身体起了可怕的变化，她的皮肤开始起皱纹，头发也开始脱落。

并且，她已经变不回人鱼了。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在我打扫房间的时候塞纸条给我。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弹钢琴的时候坐在我旁边，枕着我的肩膀模仿我手指的动作。

再也没有。

天空又开始阴了起来，空气中有了枫叶街才有的潮湿气味。

对不起，对不起。

阿铱一直在床上躺着，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并且衰老的一天比一天迅速。

“别怕，有我在，现在我哪也不走了。我只陪你。”我轻抚着她的头发道。

阿铱看着我，艰难的笑了一下。

我抚摸着她的胳膊，道：“我给你打一剂止疼剂吧。你马上就会好的。”

阿铱轻轻的点了点头。

当针管扎进她的肌肤时，我再也没能控制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阿铱轻轻的擦开了我眼角的泪水，塞给了我一张纸条。

这次不再是不规则的圆，而是一个心。

原来，缘分早已注定。

阿铱起身，把唇凑到我的耳边......

“我...爱...你。”

泪水从阿铱的眼角滑落。

我听到了人鱼的哭声。

阿铱没有再醒过来，我给她打的那一剂是氰化钠。那本是我决定留给自己用的。我烧掉了小屋以及阿铱的尸体。天上下起了滂沱大雨，第二天清晨，天气恢复了以往的晴朗，我站在岩石上看着底下的湍急，然后纵身跳了下去。

“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以前我经常这么问。

她变了，阿铱走了。

我一直都在拒绝。拒绝承认自己爱上了阿铱。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被她所充满......

我拒绝面对现实，所以我一直在回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一直都在最真实的活。

可是我选择逃避在虚无的幻想中。

阿铱的出现满足了我的幻想。

只是我一直在隐藏自己的感情。

其实，其实我早已忘记了她，忘记了枫叶街。

阿铱，对不起，对不起。

海水灌满了我的口腔和耳朵。

迟到的告白。

阿铱，我也爱你。

这时，我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一片白光，有一群人不停地在我眼前掠过。

听说人在临死前会快速回忆自己的一生。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孩提时代和邻居的大哥哥去果园偷桃，中学时代因为家庭的原因而受到班级里同学的与作弄。同样，我也看到了枫叶树下的她，她还是那么的清纯可人。

我也看见了阿铱。

看见她偷偷的在我饭里撒盐，看见她总是一个人偷偷的躲在角落里画圆，看见她走在我前面，我们的影子在夕阳的照射下渐渐的融合到了一起。

神啊，如果可以，请让我死后回到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中。

六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小船里，海上的阳光依旧那么明媚，仿佛不曾下过雨。我的小屋还在，小船在海面上肆意地飘荡，我起身敲了敲船，这时，海面上起了一阵波纹，一个身影从海底冒了出来，睁着她那双水灵的大眼睛侧着脑袋呆呆地看着我。

是阿铱。

我笑了。

手表上的指针已经停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回忆里。

有关阿铱的回忆。

“回家吧”，我摸了摸她的头道：“今天该你扫地了，还有，别画圆了。”

阿铱嘟了嘟嘴，不情愿的爬上了船。

空气还像以前一样。

好久都没闻到这样咸湿的空气了。

后记

哥哥的尸体是被当地的渔夫发现的，在他的身上没有发现任何遗书类的东西，只有一片鱼鳞。哥哥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很安详的微笑，我不知道他死之前看到了什么，也许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世界吧。

枫叶街又下雨了，或许，那是哥哥的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