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了,几片亮黄的银杏叶从树上挣脱下来,像是约好一般,朝着同一个方向蹿过去。他们随风爬到最高点,最后又无可奈何地停下,像几名落败的将士,各自散去。有的飘向更远的地方,有的打着漩儿垂直而下。
在银杏树的前边,是一个公交站台。
这是一个老旧的站台,玻璃柜里的公交行程单已经看不大清了。在柜子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新的旧的都有,旧的残缺发黄,看不到上面的内容;新的纸白字亮,让人一目了然,跟生活中的大部分一样,旧的未去,新的已来。
一片银杏从柜子前划下,在玻璃上倒映出一道泛黄边的虚影,落在那个男人的脚边。
那个男人穿着一双老旧的棕色皮靴,一身干净的牛仔,笔挺地站在那里。这一身过时的搭配,让他看上去像是从七八年前穿越过来的。他留着寸头,骨瘦嶙峋,脸颊内凹,一对颧骨撑着脸皮,好像有很多天没有吃饭。但他身材比例很好,精神状态也不错,远远看去,显得十分有气质。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贴紧了大腿外侧,看上去十分拘谨,仿佛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在他的脚边,有一个破旧的手提皮包。包上的黑皮皲裂,仿佛写满了故事。一阵风吹过,点点黑皮落下,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内隔皮。它跟那个男人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候一场洗礼。
过这个站台的公交车不多,班次也少。
半个小时,没有一辆车经过。这要是其他人,早就不耐烦地来回张望,左右踱步了。但那个男人没有,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只是偶尔,会抬头看看天。
尖锐的机扩声从不远处传来,一辆黄色的公交车一步一颤驶来,慢慢停靠在站台前。
“咣当——”车门打开了,发出了一声巨响。
那个男人抓起地上的手提包,抬头看了眼远方初升的血红色的太阳,上了这辆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几名老太看着这个男人轻声议论,一位母亲在孩子耳边嘀咕着什么。这让那个男人略觉尴尬,但他没有言语,低头往一个空位上走去。
“兄弟,怎么称呼?”胖司机笑着问道。
男人一下子直起身,下意识地说道:“九……”但他马上回过神来,冲着司机笑了笑,道:“小辉。”
司机看着小辉的举动,不由笑了笑,热情地说道:“小辉,生日快乐!”
小辉一愣,心中一暖,冲着司机投去一个感激的微笑。
“坐好了!”
小辉轻轻地放下行李,然后慢慢坐下来,挺直了背,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十分的懂规矩。
车上的人见了,都微微有些惊讶。
“轰轰”两声响,车子动了。
太阳升起来了,几缕和煦的阳光从枝丫的缝隙中钻出来,落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留下几道寂寞的影子。公交车的尾气冲进阳光里,亮闪闪地升起,好像在跟这个站台告别。
“妈妈,这个叔叔的背好直呀。我要学他!”公交车里的那个小孩指着小辉,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背。
小辉听了,嘴角不由上扬,转过头看向那个小朋友,却发现小朋友的妈妈瞪了小朋友一样,嘴里嘀咕着:“学什么学,跟什么人都学吗?”
小辉听了,神色一变,不由低下头去。
小朋友的妈妈仿佛注意到了小辉,抬起头,用下巴冲着他,神情甚是跋扈。
小辉深吸了一口气,在位置上好好坐着。这一切他早就料到了,但他没想到,当这些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心里是那么难受。
说起来,他有点想念母亲了,也不知道这些年她过的怎么样。
应该还不错吧,她那么温柔,向来轻声细语,不会跟任何人起冲突。小时候她总会抱着他,一边慌一边轻声地说:“小辉啊,你要小心点,东西砸坏了不要紧,可别把自己给弄伤了。爸爸妈妈会心疼的。”
对,还有父亲,父亲踏实能干,对母亲特别好。每天下班回来都会给母亲带点小礼物,要么是朵鲜艳的花,要么是其他新奇的小玩意,比如可爱的发带,好看的袜子等等。那个时候他还不懂情爱,总觉得爸爸偏心,只给妈妈买礼物。
小辉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么恩爱的一对夫妻,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回忆就像一场洪水,一旦决堤,挡也挡不住。
后来他上学了,妈妈也开始工作了。每天早上,妈妈都会和以前没上班的时候一样,起个大早给他做饭,有时候下面,有时候煮粥,偶尔也会从外面买油条包子回来。爸爸起得也很早,他会在厨房帮忙,两人便有说有笑。
他想吃爸爸妈妈一起做的手工面了。爸爸和面,妈妈煮面,一开锅就给他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然后洒点葱花,加勺猪油,那叫一个香啊!
那个时候的他,早已习惯了这对恩爱的父母。他习惯了,甚至都不觉得这叫恩爱。长大之后,他经历了一些感情的挫折,才知道这样一对夫妻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也不知道,她还好吗?”小辉想到了那个笑若阳光的姑娘,眼里总闪烁着温柔的眸光。
“滴滴——”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小辉的前上方传来,将他从回忆中拖了出来。
他抬头一看,是公交车上的电子表。那个黑色的小方框里,“8:00”的红色字样特别醒目,中间的冒号不紧不慢地闪烁着。
“八点了……”
小辉下意识地抬起手,反转手腕,看了一眼。
“对,我的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抓起地上的手提包,一把拉开拉链,在包里搜寻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那块表一直念念不忘。
他在包里翻了一圈,并没有找到那块表。他把包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到邻座上:换洗的衣服、钱包、打火机……
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拿了出来,就是没有那块表。他看着膝盖上的手提包,有些焦虑。
“难道没有带出来?还是……”他皱起了眉头。
突然,他眼睛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便在身上的口袋里掏了掏,找到了一张清单。他对着清单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了这块表没在清单上面。
他松了一口气,那应该是落在家里了……
他将东西收好,看向窗外。窗外的风,窗外的太阳,窗外的花草树木,都随着窗外的时光呼啸而过,来不及回头就走远了。
一间不大的客厅里,实木桌子倒在了地上,碗筷碎了一地。储物架半挂在墙上,几瓶红酒从储物架上滚下来,往滋着白烟的电视剧滚去。电视机半靠在墙上,几条五彩的光条在屏幕上闪烁。它一边闪烁一边切换着频道,让人眼花缭乱。原来,在电视机的前方,玻璃烟灰缸压在遥控器上。遥控器上的红点跳动一下,电视剧便切换一个频道。在遥控器边上,沙发抱枕、零食盒子、茶叶等一堆杂物散落一地。放眼望去,简直一片狼藉。
在客厅的角落,一名中年妇女抱着一对孩子颤抖着身躯。两个孩子显然是吓到了,不停地掉眼泪,又不敢哭出声来。
在他们身边,几名流里流气的少年吊儿郎当地站着。有的不停抖脚,有的不断抽烟,有的开着三人的玩笑。
在少年身后,一位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对着前面的皮靴不停地磕头。
“求求你们,放过他们吧,钱我一定给你……”
“钱呢?”冷冰冰的声音从中年男人的头顶传来,男人脸色一变。
“哥,你再给我几天时间,你要的钱,我一分不会少你。”
“你们两个,去卧室看看。”
话音一落,皮靴男身后的两个人马上动了,他们从中年男人的身边穿过,朝着卧室走去。
“不要!”这时,角落里的女人突然慌了,立刻喊出声来。她一边喊一边站起来,朝着那两个人冲去。但她身边的小混混可不是吃醋的,将她一把抓住,狠狠地摔到地上。
两个孩子见了,身子一颤,哇哇大哭。
“别哭!草——”一名小混混厉声喝到。
中年女人立刻爬到孩子身边,死死抱着他们。
“别哭别哭,妈妈没事。”
不一会,两个混混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小沓人民币。
“哥,找到两万块,嘿嘿。”其中一人走到皮靴男面前,笑嘻嘻地将钱递了过去。
皮靴男接过钱,轻轻掂量着,慢慢站起身来。
“不是说没钱嘛?这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绕着中年男人走,走到一半的时间突然停下脚步。对着中年男人的脸踹了一脚。
中年男人不敢反抗,爬起来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码毕,给我打。”
“噼里啪啦——”房间里传来男子的惨叫声和混混砸东西的声音。
虚掩的防盗门口,温暖地阳光洋洋洒洒地倾泻下来,其中一缕阳光好奇地钻进门缝里,想要看看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防盗门旁,一名长发青年靠在贴满小广告的墙上。他的双腿徜徉在阳光底下,他的身子却躲在屋檐下。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初升的太阳,无神的眼里带着一丝无奈。他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掏出烟,默默地点了一根。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用力地吸着烟。里面的动静越大,他吸烟的速度越快。
过了一会,屋里的动静慢慢小了。长发青年将烟扔到地上,踏出一脚,踩灭了烟头上的火。然后再轻轻一踢,把烟头送到一边。在那个楼梯拐角的地方,十来个烟头错落地躺在地上。这数十个燃尽的烟头,见证了长发青年的心路历程。
又过了一会,屋里只剩下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皮靴男平静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着门口的长发男子说道:“狗子,去跟他补签一个借款合同。”在他身后,几个小混混嬉笑打闹着跟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成功要债”的喜悦。
长发青年对着皮靴男点了点头,目送着他们远去,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一边点一边骂道:“特码的,这帮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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