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跟我说,一个人在半夜醒来最痛苦、最孤独、也是最恐惧。你看那呓语的、磨牙的、半睁着眼的、甚至梦游的,瘆得慌!
萧红,就是这样的人。
她1911年5月出生于呼兰河小城一个封建地主家庭,那时的大多数人都是麻木的,无知的。可她偏偏就不跟着睡去,那么清醒。在她生命的后期回忆故乡时,就如同半夜独自醒来的人,那么孤独、荒凉、压抑。
《呼兰河传》是她的回忆录,讲的是家乡的所见、所闻、所感。看似是记录家乡的街道、习俗、家长里短,而藏不住的却是那个时代的人们自己不觉的梦魇。
1、无处不在的“大泥坑”
呼兰城有四条大街,在东二道街上有个“大泥坑”,是这里标志性的风景。
它像一道疤,时不常让人疼一下,永远也好不了。
它痒痒着这座城,让人有了可以挠的地方,要不然,日子就太平谈了。
这坑有五六尺深,下雨时它就变成河,全是泥浆子。冲到附近的人家里,全是泥。走都走不过去。
天干了,它如陈酿一样发酵着,生出蚊虫,也生出故事。
时间久了,它“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哪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飞也要黏住的。”
表面上干了一层,底下却暗潮汹涌。
一批马陷进去,就像被胶裹住了,怎么也爬不起来。穿长袍短褂的就会背着手、起着哄,看那马一会挣扎着快起来了,一会又倒下去,直到精疲力尽,没了花样。就要没气了,他们才尽了兴、散开去。
动手救马的过路人,是那些普通老百姓,卖菜的、马车夫……脱了鞋子、卷起裤脚,下到泥巴里,想把马抬起来。
他们才知道一匹马有多重要。对于看客来说,这泥坑、这马匹只是杂耍的舞台跟小丑而已,看看热闹很有意思。
这泥坑不知坑了多少人,却没有人想过填平它。
路过的绅士说“这街道太窄了,去了这水泡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两边的院子,怎么不把围墙拆了让出一块地方来?”
其实,人们并不想填了它。
因为那平静的水泡子除了能够制造故事,还可以掩饰人们不愿意直面的真相。
它会淹死猪,所以吃了便宜的瘟猪肉,也可以当成是淹死的猪,吃着放心;
经过它的时候那么难,可以显出人们的英雄气。战战兢兢走过去后,可以不屑地说“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那不算英雄。”
一个路过的孩子掉进去,也有了含沙射影的理由,肯定是他老子激怒了龙王,活该,报应。
它是一块遮羞布,也是一个大戏台。
这种大泥坑并不只在呼兰城,也在其它各个地方、在我们的心里。
那些带来无数麻烦的问题,明明成了笑话,也还是我们拒绝成长与突破的借口。没有了它,就会让真相无处可藏。
最不想解决问题的,其实是自己。
2、无聊的看客,无名杀人团
萧红家的大院子有三十多间房,租住着养猪的、做粉条的、拉车的、推磨的……
拉车的老胡家有一个未过门的小团圆媳妇,没有名字。
夏天刚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大眼睛、高个子的小姑娘。12岁,黑黑的健康的脸,爱笑的眼睛,性子大方泼辣。
没几天,婆婆就开始打起她来,打得她哭着、叫着,不分白天黑夜,多远都能听见。
“邻居左右因此又都议论起来,说早就该打的,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坐在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婆婆打儿媳妇天经地义。手痒痒了要打,打破了碗要打,摔倒了要打,生气了更要打。
婆婆说是为了她好。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那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
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
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着点狠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青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
很快,这小团圆媳妇就“病了”。她饭也吃不下,,做恶梦说疯话,只想回家。
人们七嘴八舌地为婆婆出谋划策。跳大神、扎纸人、吃全毛的鸡蛋、吃黄连加瘟猪肉,江湖混混也请来了,每人来吃了、喝了、拿了,病还是不好。
唯独不舍得看医生,看病太贵。
她“病”得越严重,做恶梦喊回家就像疯了,婆婆拧她的大腿叫她醒过来,生怕被阎王叫了去。她大叫着从坑上跳下去,拉不住、按不住,力大无比,撕心裂肺。
婆婆觉得她的病又加重了。
跳大神的让一群人撕掉她的衣服,扒光她的身子,在三十多号人面前丢进滚烫的热水里,按在里头,直到烫晕过去。
怕热闹散了场,人们赶紧给她喷了冷水与酒水,醒过来。然后再来一次。
就像萧红说的:“若是有气,她自己就会活转来的。若是断了气,那就赶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如此往返三次,再过几天她就真的死了。
让她死去的,正是这群泛滥着“善心”的人,他们是吃人血馒头的看客,是“无名杀人团”!
我们总以为这样时代早已过去,杀人团却并未消失。
前一段时间,一名武汉小学生在“校内被撞身亡”后,妈妈也坠楼身亡。让她活不下去的,除了失去孩子的心疼,更是因为网络暴力。她在为孩子寻求公道时穿着打扮讲究了一些,就被纷纷指责,好像只有她活不下去,才是正常的。
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我不忍再打扰他们终于安静的灵魂。让他们无法承受的,又何尝不是一群无名杀人团呢?
3、星星之火,微弱的希望
冯歪嘴子,是萧红家院子里为数不多的正常人,凭劳动养活自己。除了给东家磨豆腐,还会在冬天卖黏糕。勤劳、善良、热情。
驴子腿病了,他会请兽医。平常里,他会喝酒、打梆子、拉胡琴、唱唱本、摇风车……他快乐着、充满希望。
他悄没声地娶了个媳妇,有了儿子,母子偷偷地睡在磨房里,躺在瓦罐都冻裂了的炕上,盖着装面粉的袋子。
老板娘骂“破了风水了“,骂他的媳妇是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不让把面袋子盖在孩子身上,任由孩子冻哭。
在萧红祖父的帮忙下,他们住进了装草的房子。哪怕是铺着草、盖着草,还是安稳了。
“无名杀人团”们却炸了锅。
原来谁见了都说他媳妇—王家的大姑娘—不知道会被哪个有福的人娶回家,将来是个兴家的好手,大鼻子大眼睛也好看,带着福相。
现在却说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话声音那么大,力气也那么大,一身穷骨头穷肉。眼睛那么大,姑娘好不了,就连辫子都太长。
他们狗仔队一样等着看笑话,盯在窗户底下,守在门口外面打探着。
孩子不哭就说孩子要死了,没死就生气,“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
看到一根绳子头,就说冯歪嘴子要上吊了,来等着热闹。冯歪嘴子买了一把菜刀,就说他要自刎了……
冯歪嘴子没自杀,他好好的。
他疼爱着媳妇和孩子,踏踏实实。出去吃饭,他把馒头揣在腰里拿回家;去吃酒席,他把丸子、红烧肉、干果……都放在手巾里包回家。
别人取笑着他,他根本不理会。
他是快乐的、艰苦却温馨。屋子挂上了洁白的新布帘子,买来棉花、花布、二三十个上好的鸡蛋,用心照顾着媳妇、孩子。
然而,女人生下第二个儿子后还是死了。他们又坚信刚生下的儿子养不活,冯歪嘴子也完了,剧本都为他写好了。
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冯歪嘴子,他努力过着日子。
他“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她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了下来。
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他常含热泪,他常常笑着,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 ,慢慢中用了。
冯歪嘴子并不理会他人的眼光,也没遵守陈规陋习男尊女卑,他只是尽自己的能力,过好自己的日子。
他是萧红家院子里唯一的带着温情与盼头的人。就像断壁残垣上长出的一朵小小的花,看着荒凉,却生气勃勃。
他不被恶意左右、冷暖自知、抱着希望活下去。
4、写在最后
萧红回忆着她的童年,穿越回去看透人们不自知的悲剧。就像一个敲钟人,企图叫醒麻木着、愚昧着、残忍着的人们。
鲁迅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到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
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萧红真真地感觉到了悲凉,她叫醒了当时的一些人。直到现在,也依然让人心头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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