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霍达,无疑会让人联想到《穆斯林的葬礼》,这部带着宗教色彩,描述动荡社会中人物命运的著作。霍达的写作语言运用娴熟、刘畅,结构简单又能以小见大,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她的另一部作品——中篇小说《红尘》之中。
《红尘》的人物关系和写作结构并不复杂。一个动荡的时代——“文革”,一条街,五六户人家,几个人命运的沉浮。故事的情节算不上曲折,读者看了开头也能猜得到结尾,是作者的写作功力。相比于鸿篇巨制《穆斯林的葬礼》,《红尘》中对小人物的地道描写尤其值得称道。
除了写作优势,主题也值得探讨。描写文革的作品不胜枚举,霍达将视角放中在小人物的身上,写他们在滚滚红尘中的命运。红尘,它与人的命运紧紧相连。她是俗世之中,各种生命的欲望交织以及和理性的交战。有人身在其中不得而知,有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有人看破红尘遗世独立……可以说红尘就是人的命运。此外,“文革”时代中的红尘有强烈的政治意味。红,有没有红色政权的隐喻还需作者亲自鉴定,这也无关作品的重点。从古至今,冠冕堂皇的政治向来只拿生命当棋子。从厅堂到庙堂看似遥远,每一个身在底层小人物却身在其中。身在红尘中的这些人,他们过于投入地生活,总希望把握命运、改变命运,可他们力量太渺小,最终还是被打上时代的烙印,成为大时代底片上的缩影。他们在红尘中起浮、挣扎,幸运者可以保一生无虞,这毕竟是少数。在不幸的大多数人中,或自暴自弃,或以死解脱,都是在红尘的炼狱中挣扎,不得解脱。如果按基督教说人生来是有罪的,人天生要忍受苦难,那我们为何不归罪于上帝。作为读者,当我们跳出那个时代,站在红尘之外,没有一个生命绝对自由,纠缠于红尘之中似乎成了所有生命不可抗拒的宿命。生活着也好,旁观者也罢,谁能不随着这滚滚红尘的浪潮流去呢,纵有逆流而上者,也是以悲壮昂扬的姿态达成自己的毁灭。除了毁灭,或许出世是一条捷径。不过,这也避免不了我们终生将追问的那个问题。
霍达写了在红尘中所有人都面临的人生困境,人的自由发展与所谓的“命运”的矛盾。她在文章中以德子媳妇、疯顺儿、孙桂贞等人的做了精妙地描写。
德子媳妇处于社会最底层,遭遇最坎坷,命运最悲惨。这个城市闭塞、保守,也使得德子媳妇“在北京这个小胡同,足够艳压群芳了”成为周围人的焦点。“文革”中街道进行了“四清”,清走了出身保定府的贫民黑子奶奶,清了救死扶伤的知识分子梁思济,当然作为妓女的德子媳妇也不能避免。在平反过后,黑子奶奶被从乡下接回,梁思济被补发工资回到工作岗位,孙贵贞这位冒牌烈属也顺利成为台胞亲属 。只有这个处在社会最底层、最无辜的女人,因为“不堪的”过去又重新被晾在伦理刀锋之下。只有她没有改过自新的权利,人们甚至要将这个已经从良的女人杀之而后快,并在义愤填膺中获得灵魂“高尚”的优越感。这个女人死后,“胡同里少了他这一户,人们便感到一种不大、不小的缺失,感觉生活中少了一点调料。”霍达毫不客气地道出了真相,“人们需要有不完美的人来衬托自己的完美,需要用无聊的话题来打发自己的无聊。”“于是,常常提起有关德子媳妇的话题,好像十分怀念似的。遇到生人到这胡同里来,他们还指点着德子故居对人家说‘呣们这住过一个窑姐呢……’”语气中还带着一丝炫耀。显然霍达此处受了鲁迅先生国民性批判的影响,一个带着阿Q的口气和“骄傲”的小市民跃然纸上。这一方市井小天地,人心交错,正如它的街道一般狭窄凌乱,而真正摆布着这个女人命运的,正在于此此。而伦理道德的规范又成为置人于死地的利器。德子媳妇热情大方、美丽智慧,有正义感,她可望获得尊重,但可悲的是,她和周围的人一样,以自己的过去为自己的罪过,并且妄自菲薄。她幻想着通过别人的同情获得对自己的肯定。她的身体解放了,思想还处在旧社会的窠臼之中,她自己也从未真正地解放过自己。
在德子媳妇被千夫所指的时候,唯一能跟她聊天的是风顺儿。风顺儿是个智障儿,他也是这部小说中唯一一个显露出温情的人物。他天生智障,没有能力去理解道德观念,别人对他好,他便投桃报李。顺儿是单纯、善良的,他没有智慧,却从不伤害他人。霍达将这样一个人安排成一个名副其实的智障者,无疑也是一处精妙的讽刺。“人之初,性本善”,风顺儿就是那个最初的自我,可他却被人嘲弄、鄙视。红尘中的人都难以免除世俗社会的影响。上天赋予我们天生的智慧,我们认识世界、认识自己,人成为世界的中心,同时我们也创造了社会和伦理道德,但不管人类有多文明、进步,仍难避免人性中的恶。这也是《红尘》中,所有人面临的困境:本真与文明的冲突。受害者被生计所迫,往往违背社会的伦理道德底线,最终难以避免毁灭的命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而在故事的结局中,这群经受思想运动洗礼,进入文明社会中的人仍旧在他们的红尘世界中沉睡着。
在这条街道能呼风唤雨的是孙桂贞,她是街道主任,负责向这些居民传达时代精神也掌握着这条街的“生杀大权”。而她自己却是政治投机者,她管辖他人,也被人当成争气棋子随时有废弃的危险。在政治中,主动屈服于权力的俨然已难逃废子的命运,棋手操纵棋子,棋子中最先牺牲的就是废子。孙桂贞的可悲就在于不明白自己作为政治废子的处境,还异想天开地从中牟利。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任人摆布的命运。这背后的棋手在孙桂贞这里是更大的政治家,又是最令人无奈的伦理思想。伦理道德和人性交错,混沌于红尘,无迹可寻又难已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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