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杰森去世的那一天,我正在中国的石家庄参加兰英女儿婷婷的婚礼。婷婷的丈夫是一名特警,他的老家在石家庄,因此兰英在北京所有多年的好友都聚齐了,组成了娘家的一个车队直奔石家庄,婚礼办的非常隆重,傍晚的时候,三哥四哥和五哥三家人建议我们当晚住在石家庄的一个度假庄园,去泡温泉,第二天一早再出发。
大家都去泡温泉的时候,我因来例假了不能下水,就选择了按摩。我独自躺在床上,听着缓慢的音乐声,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姐,您从哪里来?”按摩的小伙子一边把芬芳的按摩油滴落在我的后背上,轻声问我。
“你能不要说话吗?我非常的累,想好好睡一觉。”我轻声说。
“哦,好的,翻身要叫您吗?”他继续问。
“如果我醒着,就喊一下,如果睡着了,就不要叫,时钟做满就行。”我说。
“好的姐,那您安心睡吧。”小伙子说。
“谢谢你。”我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追逐着一大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来到一座古庙前,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就好像是中国的某一座佛教重地似的,很多古建筑。在途径大门的时候,我发现左边有一座古塔,这座古塔看起来年久失修,很多木支架支撑着土蓝色的古砖。我觉得奇怪,决定走进去看一看,于是上了台阶。上台阶往左一拐,就看到一个手扶朝下的电梯。我抬头往上看了看,能看到塔顶,没有可以上去的地方,只能下去不能上去,奇怪,这是地铁站吗?下面通向哪里呢?我心里想着,就下了电梯,过了不知道多久,地面突然化为透明的了,电梯还在,悬在半空中,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周围的一切。就好像地下出现了一个大洞,我可以往下看到洞里所有的情形。很多很多的人,我能清楚地听到他们说话,嬉笑,哭泣和打骂声,他们与平时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们可以互相穿过彼此的身体......我惊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忽然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病床,一名带着蓝帽子,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模样的人推着那张病床向我这边走来,我心中一惊,同时发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杰森!
“杰森! 你怎么在这里?”我大喊。
杰森的脸色苍白,他看着我一动不动,既不回答也不说话,就这样直勾勾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被推走了,我非常着急,想去追他问个究竟,可是我站在电梯上,下面都是透明的,我伸出一条腿想接触到地面,可是下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我害怕自己会掉进深渊,就站在那里干着急。
“杰森,你去哪里?怎么不说话?医生等一下。”我来不及多想了,一下子跳了下去。
我的身体不断的往下沉,心想坏了,不能让自己继续下沉,我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的,这是在做梦。既然是在做梦,我就可以有一种超能力,想到这里,我憋了一口气,不断地告诉自己往上飞,往上飞,往上飞,就这样,果然一下子就飞了起来。
我越来越游刃有余了,就像一只大鸟,长出了翅膀似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再恐惧了,开始在人群的上面飞来飞去寻找,终于,我找到了他。
“杰森,你这是去哪里?”我问。
“美琪,我要走了。”他看着我说,眼里含着泪。他躺在床上,金黄色的头发上闪着被泪水侵湿的光,白色的单子蒙着他的身体,只露出了脸。
“要走了?要死了吗?”我撩开床单,抓起他的手,着急地问。
他没有回答,哽咽着问:“请你原谅我好吗?”。
我的心一下子抽搐了起来,原谅他?我怎么能原谅他啊!我本来可以骗他一下的,可以告诉他我原谅他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原谅你的!至少,现在我做不到。”我放开他的手,站在那里看着他。
“你帮我把尸体捐了吧,让他们把我一刀一刀切碎了,美琪,呜呜呜~” 杰森难过地哭了起来,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没有再碰触他的手,看着他被那个医生把他推走了......
"姐,您醒醒醒醒,您这是怎么了姐?” 一个声音传来。
我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原来是一个梦。
“您睡着了吧姐,该翻身了。” 为我按摩的小伙子轻身在我耳边呼唤着。
“哦,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边翻身边说,同时发现自己流了很多的眼泪,而且,还在不断的往外涌。
“姐,您刚才在说梦话,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我哪里做错了呢。”小伙子递过来一包纸巾,一边笑一边说。
“没有,你做的很好,我刚做了一个恶梦,没事。”我接过纸巾,鼻音浓重滴说。但眼泪依然磅礴而下,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当晚,我执意要回北京,大家看我哭的不成样子,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改变计划,连夜全部返京。兰英开车,我坐在车的后座上,旁边是兰英的音乐老师(中央音乐学院的一名女教授,成名后去了日本呆了十几年又回来了。)她坐在前排,一路上我们闲聊着。三个小时的路程,我戴着墨镜,嘴上虽然有时还与她们闲聊几句,但眼泪一直像开了闸的水不断的往外涌,根本就停不下来,以至于有时候不得不捂住嘴屏住呼吸,一大包至今被我用去了大半部分。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零点了,送完音乐老师回到音乐学院,我和兰英来到她位于国贸附近的家。
上楼的时候,兰英问我:“这大喜的日子,你干嘛哭的这么伤心?”
我实在是回答不上来,只能说,也许是在国外,憋闷的太久了,觉得委屈。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像是中了邪似的,那么多的眼泪。
第二天早上,我与兰英走进古玩城刚刚打开店铺的门,手机电话响起了来,是杰森的妈妈打来的。奇怪,她给我打长途电话干嘛呢?心里盘算着,就接了起来。
“你好洛瑞,(在我与婆婆闹翻脸之后,我就已经不在叫妈妈了,而直呼其名。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她好像也没有觉得哪里不适。)我在中国呢,有什么事吗?”我问。
“美琪,我希望你在中国一切都顺利,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杰森在昨天上午7点左右,去世了,他的追悼会将在下周五举行,希望你能来参加。” 婆婆在电话那头平静地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了,同时一下子恍然大悟,忽然明白了昨天按摩期间做的那个梦和为什么一直泪如雨下的原因。我低头算了一下时间,果然正是美国的早上7点左右,我愣在那里好半天,直到兰英问我。
“杰森妈妈打来的,昨天晚上,也就是美国的早上,杰森去世了。”我怅然若失地告诉兰英,整个人一下子感到毫无力气。我得立即赶回美国,我很快在网上改签了第二天下午的机票,准备要提前回国了。
晚上兰英约楚云一起去泡木桶浴并按摩,兰英总是这样,每次我回国都去投奔她,她这些年一直都单身,因此她在哪里,哪是就是我在中国的家。兰英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和爱护我的人之一了,这些年,她对我的恩典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兰英是特别虔诚的佛教徒,家里有一个很清静的拜佛的地方,还挂着几幅唐卡,其中的一副是一个菩萨驾着一条龙。我一直觉得那个菩萨就是兰英的化身,她身下的那条恶龙就是我。我觉得自己其实有一点佛性,但更多的是难以驯服的野性。
很奇怪,第二天的飞机竟然给耽误了,我怎么可能把上午八点看成了下午三点?至今也想不明白。那天我1点钟才往机场赶,到了那里人家说我的飞机早在上午就已经飞走了。我急的哭了起来,这时我们几个朋友也都知道了,一个朋友是给海航集团配餐的,他让我不要着急并立即赞助了一张第二天同一时间的机票,并叮咛我不要再误了机。晚上兰英依然安排节目给我送行,大家在一起唱卡拉OK,并点了很多菜边吃边喝。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结束后兰英把车开出车库时,我看到一尊木佛被放在垃圾桶的上方,出于对古玩的敏感,我叫兰英立即停车。我跑下车来仔细观察,这是一尊站着的地藏王菩萨像,年代可以追逐到清,大概有90公分高,但一只胳膊没有了。这尊佛像无论是雕工,神态、着色和年代都很到位,就一把把它抱了回来。兰英也很开心,这是人家扔出来的。大概觉得不完整的了就扔了出来,我才不在乎这些讲究,这么好的佛像被扔进垃圾桶的话,那才叫亵渎神灵。
就这样,我第二天飞走了,上飞机前兰英问我那尊佛像该怎么办,我说拿到佛学院送给师傅去吧。(因为兰英的原因,我也认识一些佛学院的教授,还皈依了,当然也跟上帝一样,我并不是虔诚的佛教徒,佛教书中很多理论我是不认可的。这时候一直到了第二年我与兰英再见面,才知道那尊佛被送到佛学院后,先是被师傅想埋在地下,但是换了三处地都挖不动,后来用火烧,一边念经一边烧,烧完后第二天师傅的眼睛就睁不开了,闹眼病闹了两三个月才好,师傅把他的眼病归咎与那尊不完整的佛像,这一点我觉得相当的吓人,但另一方面又相当吸引人,这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吗?兰英还有一个嫁入豪门的女友,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舍弃一切皈依佛门剃度出家了,苦度残生与世隔绝,同时把一切心思都放在念佛修身上,这种想法令我感到既心生羡慕又难以忍受。羡慕的是也许我明天就会一命呜呼,再也没有机会信仰上帝或者佛祖了,从这一点来说或许我真的应该有点信仰,趁着自己还有机会,赶紧皈依。令我感到痛苦的是,佛教将就因果轮回,所有的故事都在讲述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如果我的这些遭遇确实是因为在我出生以前就遭到了天谴,什么火灵被贬下世,如果是那样论人人本来就是一件很苦恼的事了,所以不可能老天爷还会逮住蛤蟆攥住尿,继续不断地惩罚我。会不会是我父母或者祖父做的过的某件坏事?听说我的外祖父之前是国民党军官,是因为他们的罪上天怪罪了我?有人是这么想的,比如我的一个表妹,她在花季年龄就得了癌症,她就会把这个结果归咎于我的外祖父,但我完全不相信这种理论,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人生的一种考验。如果因为因果轮回指望我从此信佛,对我来说就好比碰上了一个绑票的劫匪,要我付出自己对劫匪的爱,作为交换幸福的赎金。也许我会被迫屈从,但发自内心、真正的虔诚?这是我不可能做到的。当然,对上帝也是一样。我觉得人应该按自己的理智和本能行事,不该落入任何一种金元加大棒的诱骗圈套,这样想的人死后可能会下地狱,但却是带着高傲自豪的态度下去的。
去参加追悼会的时候,我们都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没有看到杰森的尸体。大家四处站着,喝咖啡,闲聊,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杰森的奶奶也到了,这个我刚来美国是就被医生诊断只有6个月生命的老太太,整天抽烟喝酒打桥牌,杰森竟然没有活过她。见到杰森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时候,大家都还算正常打招呼,只是没有人以前一家人的感觉。
“妈咪~”小阿妮雅穿着黑色扎蝴蝶结的连衣裙,张开双臂兴奋向我跑来,她的眼睛有些红肿,看的出刚刚哭过。
我抱起小阿妮雅,开心地转了两个圈。
“你这样做会把她弄晕的.”婆婆笑到。
“别以保护自居.”我也笑着调侃她。
她吃了一惊:“我没有。”
我转过身挑战地瞧着她:“我知道如何对待我的孩子。”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了,阿妮雅,到奶奶这里来!”婆婆厉声喝道。
阿妮雅很害怕,立刻退回到了胖婆婆的跟前。
“谢谢!”说完,她拉着我的女儿离开了。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对待我的妈妈?”艾瑞克走过来非常气愤地质问我。
“这里没有你的事,这是我与妈妈之间的事,你不用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好兄弟。”我说着,抱了抱他。
“你这样对待妈妈,太不公平了,她为你们付出太多了。”艾瑞克站在那里,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继续说。
“兄弟,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公平的事。”我说。
艾瑞克不再理我了,他皱着眉头也走开了。
和我打招呼聊天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和杰森之间发生的故事,他们上前拥抱我,对我失去杰森表示悲伤,我不得不一一解释我只是他的朋友,虽然在他去世之前的前几个月我们刚办完了离婚手续,但实际上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听完我解释的人对我的态度会有一个180度大转变,他们惊讶,然后走开。但我对此并没有恼火,我依然会对前来问候我的人不断的解释,直到自己几乎完全被孤立。那有怎么样呢?我本来与这群人就没有任何关系。
追悼会开始的时候,艾瑞克的女朋友(当然是新换的那个)做主持,她向大家大概叙述了杰森43年的大概人生,就开始宣读杰森的遗言,内容非常简短,他为自己一生中曾经制造过的麻烦向每一位亲人道歉,说了他最美好的时光是在中国度过的,他感谢了我把阿妮雅带到人间……最后,当主持人读到依照杰森的遗言,杰森的遗体已经捐助给了明尼苏达医学院做病理研究,人们才恍然大悟。
期间杰森的父亲,母亲以及一些被邀请到的亲戚一起分享杰森一生的点点滴滴,大家被煽动的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临了,我也被邀请了上讲台,我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站在话筒前,想了想,最后决定用一首只有我自己能听懂的歌,来结束这纠结的内心感受,没有伴奏,我轻声吟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唱着唱着我就哽咽了,最后几乎发不出声来,我走下台去,看到杰森的姑姑,奶奶,还有现场的很多人,都抽搐这才眼泪。
接下来,走进来四名海军陆战队的军官,他们扛着美国的国旗,步伐整齐地做了军人告别礼仪式,然后,他们向杰森的父母颁发了总统证明,并赠送美国国旗。因为杰森的尸体已经捐出,因此并没有棺椁。主持人说,这个病理研究要大概两年半才能做完,那时候粉碎了的尸体将被火化,然后家人才能领到他的骨灰。我还是有些震惊,因为我从来不知道杰森真的舍得把自己碎尸万段。虽然我在他生前这样诅咒了他无数次,可是现在发生的时候,我依然惊讶地张了半天嘴。那一刻,我甚至有点儿后悔自己此前对杰森的种种折磨,对他来说,这一定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他决定把尸体捐了做病理研究,是想把自己的肉体千刀万剐赎罪,一切痛苦也许只有这样才会迎刃而解。他一定懂得了,生命的一切都是关于爱,哪怕是痛苦,尤其是痛苦。我想,他的灵魂已经完全得到拯救了。可是为什么?上帝照样把他打下了地狱呢?
追悼会结束后,大伙一起去另一个餐厅吃饭,当然没有人来请我与他们一同去,在这之前,我几乎让所有与我闲聊过的杰森的亲戚朋友和家人都知道了我们已经离婚的事实了,并且我让他们知道了我与杰森家人的关系很紧张,跟他们一起去餐厅吃饭,只能是自讨无趣。可我这次不能空着回去了,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接上我的女儿一起回明州了,当然,我事先没有通知任何人,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我找了一家餐厅坐下来,点了一点吃的,看着表,一点一点地耗到七点多。我拨通了杰森的妈妈的手机电话,问她是否已经回到家了?她回答说已经回来了,问我有什么事。我让她把阿妮雅换洗的衣服准备好,我在半小时之内到她家去接孩子。婆婆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急,先是说阿妮雅已经睡觉了,后来又说不在家。我笑了起来,让她不要再演戏了。于是她开始在电话里冲我大喊大叫,骂我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狠毒的女人,我跟她在电话里吵了起来互不相让,公公接过了婆婆的电话,大声警告我说,我若肝胆接近他们的房子100米,他就一枪崩了我。
“呵呵~,好啊,那你要多准备一些子弹噢,因为你一枪是打不死我的!呵呵呵~” 我在电话里疯狂地笑了起来,挂了电话,像一头发疯的母狮,一脚油门开车冲了出去。
我把车开到杰森父母家的时候,两辆警车同时也到了。我们下了车,同时逼近那座房子,我站在中间往前走。突然,杰森的父亲把门打开了,像一头发了狂的老虎,他冲着警察大声喊:“不要让那个可恶的女人进入我的房子,不然我会开枪的!”
两名警察互相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对我说:“你先上车等着,我们先进去看看。”
“好的!多谢你们。”我说着一转身,回到了车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座房子的动静。
过了大概四十多分钟,一名警察先走了出来,我看到他出来,马上下车,他告诉我说开始他们不承认孩子在家里,现在孩子找到了,他们正在与他们交涉,让他们交出孩子,让我再等等。然后就又回去了。
又过了一阵子,我的女儿阿妮雅被警察抱了出来,我已经在车的后座上绑好了一个儿童车,警察说,他们没有给孩子准备任何玩具和衣服,因为他们依然沉浸在失去儿子的痛苦之中。
“没关系,我家里还有一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我笑着说,表示完全不在乎。
“妈咪~”阿妮雅很兴奋,涨红着小脸伸出双手让我抱:“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吗?”她问。
“当然!永远也不再分开了。”我说着,让她坐好,并为她系好了安全带。
“路上小心点儿!” 警察笑着说,一一跟我握手。
“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要不是你们,我今天不可能接女儿回家。”我开心地说。
“不客气,我吃过你包的中国饺子,那是吃过的最好的美味,祝你好运!”一名警察插着腰,笑呵呵地看着另一名警察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惊讶了一下,我想他肯定是认错人了:“你说什么?我想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美琪,你的原名叫张红红,你的家住在Mroohead ,门牌号是237#,对吗?”他问。
“是的,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又怎么会吃过我做的饺子呢?”我越发糊涂了。
"我知道的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他笑着说:“有一年你家邻居天然气爆炸,把你家的玻璃炸碎了......",他还想再接着提醒我。我这时候恍然大悟,那天晚上我是包了饺子,那天有一名警察为我们家守夜一晚上,我还给他送了一碗。
“原来是你!这世界太小了!”我说着又从车上下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哈哈哈哈~,他一直都记着呢!”另一名警官站在警车旁边笑了起来。
“好了,路上多加小心,照顾好你的孩子!”警察说。
“对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忽然想起来这件重要的事。
“这并不重要,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姑娘。路上注意安全,祝你好运!”他笑着一转身进了警车。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拉着警笛远去了。
我转过头又看了看忽明忽暗的杰森父母的家,心想,我们的关系现在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然后钻进了轿车,徐徐离开了Fargo.
"阿妮雅,以后你就只有妈妈了,妈妈也只有你了,知道吗?”我问。
“嗯,我知道,因为我的爸爸死了。”阿妮雅回答说。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就是永远也回不来了。”我说。
“嗯,我知道。”她说。
“你难过吗?以后你就没有爸爸了。”我问。
“不难过,我甚至有些庆幸。”她回答说。
“庆幸?胡说八道,为什么庆幸?”我问她。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天天与你在一起了。”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唉!这真是一句孩子话。我心想,忽然也响起有一个老先生曾经告诉我在他小的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父亲去世在办葬礼,大锅饭粉条白菜炖肉,他经过的时候馋的不行,心里想如果自己的父亲也去世该多好,这样他也可以吃顿饱饭了。这个想法令这位老人长大以后非常羞愧。但一个孩子,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毕竟,孩子的世界没有我们这么复杂。
我那时已经搬到了一个离单位只有一千米的一座公寓里,这座公寓里还有一些与阿妮雅大小差不多的小朋友,同在一所学校,放学后也可以一起玩。但暂时没有一个daycare可以在我工作的时候为我带孩子,我的朋友迈瑞又承担起了这个重任,她也有一个和阿妮雅同岁的女孩,名叫安娜,我们住的彼此不远,因为我只上三天班,校车直接接送。有时候没有人看孩子,我也可以抽空把孩子接到单位,单位有一个儿童活动区域,里面有各种玩具,美国为单身母亲们想的非常周到,很多地方都有这种设施,因此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阿妮雅的适应能力很强,她很快就走出了丧父的阴影,认识了很多小伙伴,我也跟着她认识了很多孩子的妈妈。
其实,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我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母亲说的我在出生时就遭到了天谴,生活才这么不顺。但在绝大数的时间里,我都把自己与生俱来的不幸归咎于遇到过的那些坏人,他们毫无同情怜悯之心,而且都具备发现别人薄弱环节的敏锐性。直到我深爱的杰森也变成了一个魔鬼,我才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孩子,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令我留恋的了。我虽然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大家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我甚至想过也许有一天我死了,我在中国的朋友连一个可以知道此事的人都没有,这是多么悲哀啊!但我不能回国,至少现在还不行,我得在这个国家站起来!虽然这并不容易。我虽然从来没有堕入怨恨上帝的陷阱,但也从来没有走上敬爱上帝的道路。虽然在我的诅咒下杰森遭到了天谴,而且后来在一个基督徒和佛教徒的帮助下,我要回来女儿的抚养权。
我之前遇到过一些给我送福音的人,他们来自各个教派的各种人,其中当然也有华人,对于这种人,我常常视劝说者而定。我在明州的一个喜欢古董的朋友“大鲨鱼”就是其中一位。如果劝说者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我只觉得对方很讨厌;但如果这种话是从喋喋不休的“大鲨鱼”嘴里说出来,我就必须得费很大力气克制住自己想要上前掐死他的冲动。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我的好朋友麦瑞居然也这么劝我(那个帮我找到律师,并给予我很多帮助的迈瑞),她总是要求我和她一起去教堂,并让我读《圣经》,迈瑞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她对上帝的无限虔诚。
我坚持了一段时间与迈瑞一起去教堂做礼拜,我觉得为了迈瑞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欠她的。但同时我也秘密参加另一个团体聚会。那个团体跟我的真实感受更一致,她们是由一群和我有过同样经历的人组成的,她们对上帝的感情与第一个团体截然不同:她们将这种痛苦的经历归咎于上帝,并互相倾诉自己的痛苦和对上帝的仇恨,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她们的共同经历对彼此的生活产生了何种影响,但彼此又十分友善。在这些人中,有的人还在竭力维持着对上帝的虔诚,有些人已经丧失了这种虔诚,而我是那种庆幸不用去想这个问题的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先和上帝做祷告,以便获得某种力量或者安慰。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考验,或来自偶然、或出自人手,我也完全用人类的力量来迎接这些考验。就连那年邻居家那座空房的天然气爆炸,我一一直面对的窗户包饺子,只是在看到小阿妮雅淘气的那一瞬间躲开了一两秒,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把我面对的那扇窗户的玻璃炸了粉碎 ,如果我晚一秒躲开那里,相信玻璃碎片一定把我击中,几分钟之内就有可能流血过多而死。即使那次,我依然觉得这是一种侥幸或者偶然。比起抱怨谁和发牢骚,我更喜欢在互助会里与大家一起研究怎么顺藤摸瓜地找到并报复隐藏在社会上的那些恋童癖人渣,有时候警察也会参与进来,与我们分享他们在互助会谁谁谁的帮助下又抓获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渣和如何开展下一步工作等。
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随着时间的过去,我靠着在Aveda工作,古董买卖和写作生活,声望日隆,并有了一批追随者。在公开场合下,我能完全掩饰住自己的痛苦,一旦独自一人在家时或者深夜,感情的闸门就会不自觉的洞开。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一时刻复活并向我袭来、把我淹没、让我不能自己倒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哽咽着、抽搐着、涕泪横流,内心的绞痛一阵强似一阵,以至于达到我从来不敢相信的程度。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痛苦稍轻一些,直到这时,我才又爬起来,或者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面对的又是新的一天。不过,至少,我其中的一个女儿在我的身边。五年前,我怀里抱着这个满月的婴儿走进这个陌生又熟悉、而且没有春天的小镇。卸下行李,就视这里为家。这些年,离开,出发,每一个曾经住过的地方都成了地图上的一个标记,家的概念也逐渐模糊起来。可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从此我就是女儿的家了,我将看着她一步步的成长、快乐!我不在乎需要多长的时间和将要去哪里,但我知道,肯定是一个美丽的地方。生命本身就是一份慷慨的赐予,再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发誓,一定要幸福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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