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女

一

我端着酒杯，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地站在衣鬓香影的聚会中。

这个酒会是为庆贺“圣马丁剧场”建成三百年举办的，“圣马丁”是地球上仅剩的能正常运作的“传统”剧场，受邀参加这种文化盛事的嘉宾，不是有社会地位，就是品味超凡脱俗。我却是个中异类，作为一名研究人工智能的科学家，或许我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有些小小名声，可一旦出了圈子就无人知晓一钱不值。可我热衷于上流聚会，在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跟某位名人同框，我能登上星网娱乐版，出点小风头。我有自己的门路，有个好同学雅各布，从他那里我搞到了请柬。雅各布有许多令人艳羡的头衔，其中之一就是“圣马丁剧场”的赞助人，没有他的慷慨解囊，“圣马丁剧场”早就顺应历史潮流解散了。说起来雅各布是地球上我最讨厌的生物了，没有之一，可自少年起，我一直努力和他保持着良好的友谊，没办法，谁叫我总有求于他。

人活世上，总是要为了一些东西，忍受一些东西的。比如现在，身上的西装就弄的我浑身不舒坦，可我挺胸叠肚，沾沾自喜，要知道这身行头价值不菲，是手工裁缝的杰作，而今这年头曾经的稀有动物熊猫满街走，手工裁缝却变成了濒临灭绝的物种。若非雅各布的面子大，我捧着钞票也搞不到这么一套。讲真，手工西装于我，唯有“装逼”一个功能，我穿惯了伸展自如“智能衣”，掐肩收腰的手工西装叫我束手束脚。可谁叫人们只会盲目追捧过时的手艺，以此来标榜品味和个性呢，愚蠢的人类对科技和智慧的产物嗤之以鼻，我这样智商超群的科学家默默无闻，雅各布那样的学渣却天下闻名，这真不可理喻，我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谁叫我心里头也羡慕着雅各布，削尖脑袋想钻入他的圈子，因为内心太矛盾，所以我总忍不住暗戳戳的跟他捣蛋。

酒酣耳热后，雅各布和他的同事们即兴演了一幕萧伯纳的《卖花女》，这个善于哗众取宠的家伙除了是“圣马丁”的赞助人，还是个演员，他饰演男主角语言学教授“希金斯”。我敢保证他要不是赞助人，准当不了男主角。记者们兴奋的上窜下跳，看来明天雅各布又会轻轻松松的登上星网娱乐版头条——年轻的财团继承人、传统文化的保护者、中途辍学的天才的艺术家，谁有他的噱头多？这些低级趣味的记者怎么不去挖挖他的黑料，比方说智商测试不行，考试门门挂科才中途辍学，靠捐巨款上大学之类的。

我挤到围观人群的最前面，用吃奶的力气给雅各布鼓掌，唯恐别人不知道我是他的好哥们，我把吐槽埋在肚子里：“啊，不学无术的家伙，竟然演起了‘教授’，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嘛？”这个臭屁的家伙讨厌原作的结局——希金斯没和亲手调教出来的卖花女“伊莉斯”相爱，雅各布按照自己的期望做了改动，我则认为萧伯纳本来的构思才符合逻辑，因为卖花女只是学会了上流社会的举止口音，并非真正意义的上流人物，他们截然不同，好比海豚和河豚，断然没可能走到一起。雅各布出于浪漫，无视逻辑，这给了我灵感，我突然有了个绝妙的主意，要好好捉弄捉弄这位老同学。

二

圣马丁剧场招聘演员，前来面试的男士寥若天上的晨星，女士却多如地上打碎的玻璃渣，现今娱乐圈都是数码“虚拟演员”的天下，活人没几个，猛然井喷出如此数量、热爱戏剧的女性，真是白日见鬼。

雅各布抱着脑袋叹气，女士们多是慕他而来，散发着磁力的是他财团继承人的身份，她们不学无术，压根不懂表演，连十四行诗都念的磕磕巴巴，更不用提长篇大段的台词。作为地球上少数超级富豪中的一员，雅各布也有烦恼——金钱阻碍了他获得真正的爱情，他天性浪漫，憧憬单纯干净古典式的爱情，然而现实总是狠狠给他耳光，出现在他周围的女人似乎总是有所图谋。就在这时候，一位与众不同的面试者俘获了雅各布的心，她的容貌不是最漂亮的，却最符合他的喜好，而且表演足够专业，态度诚恳，眼光几乎没在雅各布身上停留。雅各布眼也不眨的盯着姑娘，他留意到她的名字——伊莉斯，跟萧伯纳笔下的那位买花姑娘一模一样，如雅各布遭雷击，认定自己遇到了命定之人。

堕入爱河的雅各布向伊莉斯表达自己强烈的爱情，虽然求爱很成功，接下来的恋爱也谈的顺顺当当，可某些时候，面对男朋友过于丰富天马行空情感表达，伊莉斯会突然间“发懵”，她形容自己大脑“当机”，雅各布认为她这个比喻尽管老土了点，却足够形象，他完全能够理解伊莉斯的反应，他内心深处，总认为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很难被理解，伊莉斯有成为一个好演员的“特质”——就是强大的学习和共情能力，她每次“当机”后，就会变的更聪明体贴。雅各布越来越爱伊莉斯，也从伊莉斯身上感受到同样的变化。他计划在某次演出中在舞台上向伊莉斯求婚，并提前把求婚计划告知多年好友C教授，希望C教授能大驾光临现场，分享自己的喜悦。

C教授开心的张牙舞爪，嘴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拍胸脯表示绝对不会错过这场好戏。

三

“伊莉斯，吾爱，请允许我守护你余生的光阴。”“卖花女”演到一半，雅各布掏出戒指，向女主角“伊莉斯”单腿下跪。

群演们纷纷从裙底和裤管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彩纸筒，预备等“伊莉斯”说“我愿意”，观众们发现这是真正的求婚后，也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伊莉斯”激动地捂着脸，随后弯下腰，准备接受那枚戒指。猛然间，这个动作停止了，离她最近的女群演最先察觉出异常，出手掐了“伊莉斯”一把，这姑娘纹丝不动，仿佛童话中被巫婆诅咒的公主，化作了永恒冰冷的石像。

“哈哈哈。”二楼最好位置的包厢里传出来刺耳的笑声，“Surprise，老友。”我面朝着舞台上的雅各布以及台下的观众，挥舞双手，宣示着我的存在，随后轻点手腕上随身电脑，“伊利斯”突然直起身体，茫然四顾，观众们发出惊疑的呼声，接着，我的手指在空中画了道弧线，再点电脑，“伊利斯”又僵住了。 

“它是我研发的智能机器人，编号R21800250。”遥望着雅各布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我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砰”不晓得那个傻瓜拉开了彩纸筒，撒的一地狼藉。

四

事后，我同雅各布解释，这不过是个朋友间的小玩笑，请他不要介意。当然我这样说，只是为了避免把他惹急了，招致报复，雅各布一向慷慨大方，不跟我计较的，可这回他不答理我，可怜的家伙，看起来R21800250成功的欺骗了他，这太出乎意料，尽管R21800250拥有世界上最先进“模拟感情”程序，同时我抹掉她对自己机器人身份的认知，可“模拟感情”即便无限趋进于“自主感情”，依然不是“自主感情”，这是条鸿沟，横亘在人与机器之间，无法跨越。 

我心里忐忑不安，过了七八天，雅各布冲进我的实验室，不是为了揍我出气，他要“伊莉斯”，他说经过痛苦的思考，确定他爱“伊莉斯”，“伊莉斯”也爱他，无论她是人还是机器。

“老友，你是让天性中的浪漫蒙蔽了双眼吗？R21800250不过是个机器人，况且它回到实验室的当天就自毁了。”我握着裹着纱布的手哼哼，在R21800250自毁引发的爆炸中，我失去了一根手指。

“她为什么自杀？”

“不是自杀，是自毁。”我纠正雅各布的用词，“事故原因不明，大概是运算负载过重短路导致的，当然以目前的科技水平，这个可能性不到万分之一，不过万分之一也是可能性。”我观察着雅各布的脸色，为了令他痛苦，话锋一转，“也许，还有一种可能……”

雅各布两眼灼灼，我说：“她通过与你的感情互动，不断升级，拥有了自主意识。一个机器人拥有了自我意识，真是件可悲的事情，这能刺激的她发疯，以为自己是个人类，实际却不是。”

果然，雅各布显露出痛苦的神色。

“老友，别伤心，我有R21800250出厂备份，随时能为你复制十个八个来。”

“既然她具有了灵魂，她就是独一无二的。”

“她不过是个机器人。”我又试图纠正她。

“C，直到现在，你还是拒绝承认‘她’是个真正的‘人’，有自我意识，有真实感情？可你的研究，又为了突破什么呢？”雅各布突然问我。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模拟感情”的终极目标当然是“自主感情”，可似乎我对自己的工作没有信仰。

“既然‘伊莉斯’是第一个有独立意识的机器人，那么迟早世界上会有无数个独立意识的机器人，而人类只会把它们当做机器，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啊。”雅各布喃喃说。

尾声

五年后，人工智能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发展，拥有“自我意识”智慧机器人开始量产，机器人替代了绝大部分人类的工作，缓解了因全球人口减少产生的各类社会矛盾。同时，又产生了关于是否应该赋予智慧机器人人权的争论。

五十年后，“智慧机器人”分级人权法通过，智慧机器人按照“智慧等级”享受相关权益，每隔五到十年，相关法案会被提出修改。

再五十年后，“人机婚姻法案”获得批准，该法案又被称作“伊莉斯法案”——纪念第一位和人类恋爱的机器人R21800250.

根据相关资料披露，这个传奇故事中的男主角——某财团继承人、浪漫多金的天才艺术家雅各布，R2180025因他疯狂的爱情觉醒了“自主感情”，然而这种偶然的“觉醒”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R2180025也因无法认同自己机器人的身份而选择结束自己生命，这是时代的局限和悲哀。之后，作为人机互动研究标本，雅各布陪伴了R21800250的连续八代升级版本，因此，他被尊为“智慧机器人之父”。对这个称呼，主持和完成“智慧机器人”研发的C教授愤慨不已，他在自传里这样写到：“大众总是愚蠢的，对实干者的功绩视而不见，只喜欢故事和戏剧化的人物，所以某个智力平平情感泛滥的庸人才获得了不匹配的名声。”某个庸人自然是指雅各布，据说他的IQ不过100,比C教授低50分。 

C教授自传里，还提到个小故事， C教授讲那个故事，纯粹是为了证明雅各布是个大傻瓜，然而他却不知道，正因为那个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他那本乏味的自传才得以畅销多年。

故事里讲，“伊利斯法案”通过后，白发苍苍的雅各布来到C教授曾经的实验室（R21800250自杀之地），结束了自己生命，他的遗言只有四个字：“心愿已了。“”

R21800250自杀后，整整一百年，雅各布倾家荡产，为“智慧机器人”争取权益。

“伊莉斯，我为你创造的一个你想要的世界。”——雅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