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碑

作者: 林敬仪 | 来源:发表于2017-11-10 03:32 被阅读0次

          今年清明前夕我回到岛上,爷爷家门口的樟树依旧在遭海风冲刷。好久不回去了,阁楼正在大修,偌大的空旷的里屋被隔成细细碎碎的方块。以前中央天花板的老电灯一拉,只有中间的光线亮起,但也是昏黄的,趿拉着鞋子走到角落里就需要手电了。而现今灯火彻明,也不再通铺。 

           我自己也有了一间小隔间,但现在窗帘都还未装,原以为山野偏僻会有月光照进,只不过门口路灯彻夜不灭,白晃晃的分外刺眼。不过我也不以为意——坐在房间中央关了灯看张国荣1989年的告别演唱会直至凌晨三点。端坐着静看二十五年前的狂欢,人们的尖叫声仍是与去年十年大祭纪念会上的尖叫声一样的热烈。等摘掉耳机的时候,早虫也鸣得响亮,东方已白。

           短觉醒来急急风已催半天,我只能旋风一般下楼往山林坟中去。今年清明没有下雨,阳火颇盛,所以要赶早。现在山上的坟已经不多,早年间小山村里的人也没有公墓,后山上开块好地,立个碑,围一个一米多见方的石壁,然后一年又一年的往里倾倒着浓烈或者平淡的哀思。近几十年来,慢慢的大家也都习惯并接受了整齐划一的公墓。我们一行七人,爷爷、父母、伯母、嫂子、大哥与我,好容易找到了目的地,墓碑上的刻字已经模糊不清了。爸爸差我用水粉笔描碑,水粉笔颇显奇怪——石碑上字中沟壑积聚多年的灰尘,但水粉笔太硬气,为什么不用毛笔呢?有时描得急了,黑漆会满出,沾在青灰色的石碑上洗不去。我们就乞得他们谅解。

           我站在林里看他们描碑。此时太阳早已升起并已不太温和,但清风却还是凉的。站在这里的我、大哥以及嫂子,想必是一位墓中人都没见过,所有人都有些疲累,脸上的表情一分悲戚也无。

           想来悲戚也不是祭拜的目的。梁文道先生在唐山大地震纪念的社评里有提葬礼与悲伤时人作为死亡的全部意义。好比《美妙的新世界》 赫胥黎在50年前幻想出的新世界里,所有胚胎瓶里长大的人有同样的死亡条件设定,失去了所有自我意识来与世界融合,与所有相识的人性交,与所有艺术与生活上的美隔绝。每当有人死亡,激发出的感情都无分别,那么这样的死亡就没有意义。

           所以我们每年要用相关的礼节仪式来成全形形色色的死亡。譬如我此刻站在林中为不认识的亲人描碑。又譬如四月初穿了一个星期的全黑罩衫。妈妈说办公室里有同事在愚人节分发白玫瑰,不过我自己案上那十一枝倒是一枝接一枝很快就枯萎了。

           高考复习时我偷空看《亲爱的安德烈》,把这样年岁的青年的心中所想所思表达出来是件不容易的事,也非常容易引共鸣。然而我看完全书印象最深的反倒是书中引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一段话:

             Kitsch 让两滴眼泪出场。第一滴眼泪:“看到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太感动了!”第二滴眼泪:“看到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被感动的感觉太令人感动了,尤其是这种与全世界一起感动的感觉,超级棒!”

           让Kitsch成为Kitsch的,是第二滴眼泪。

                                                                                                                                       ——米兰昆德拉

           这不禁令我想到凌晨看的演唱会。昆德拉说的那个第二滴眼泪吓得我不敢再为他多流眼泪,怕不知什么时候流出了第二滴,沾湿了他本应有的光芒。这就好比梁伟文,也就是林夕先生在95年后他作品上的有些作为,哀愁阴郁的作词。一个艺术家从来不会因为忧郁而忧郁。如今看到这段话则更加明朗,有些事完全不该过哀,本来本着“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的想法,但如果流泪不是因为欣赏,不是因为共鸣,如果是因为纪念规模,是因为滥情辞章,那么不仅是对自己的贬低,更是对他的。

           我花了不短时间才意识到,作为所谓支持者与欣赏者,外在条件是不会剥夺内心悸动与激情的权利的。我也是能够尖叫与欢呼的,也是能够鼓掌与欢笑的。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到底是怕这后三字(其实杜甫只是来搞笑的)。

           很多人讲他都会讲到2001年的热情演唱会。关于热情,港媒在这件事情上至今仍是作为不开化的愚顽冷漠的形象被批评。毕竟一向作为“麻木”表征的人们还是很原因消费媒体这样的评论的。即使有人眼见其中之美,也会被过分娱乐化的评论导向所淹没。于是后来也有少数人为此正声,说当初并非清一色的讽刺诋毁与后来的曲意逢迎。然而更多印象留给后人的,是小部分的“时代精英”,选择用艺术去感染而非言论去教化,希望打开普通大众新的审美角度与思想,即使是承担极大误解的风险。他则愿做这挑战者,就凭这一点,作为情色变态或潮流引领者的争议点,他起码是应受人尊敬的。究竟当时怎样,就算此事据说是轻生一大诱因,也没有人能准确还原了。最后反倒是那最精彩的表演留人评说,单说服装(多谢Jean Paul Gaultier),席地的白色贝壳裙,露背的连裤装,纱质的黑色透视上衣,会随灯光而变色的浅色西装,当你光着脚唱起“this will be the day that i die”,就如77年一样,什么是美,我想大家都应该很清楚。热情我至今看不懂,更不敢妄加评论,但是他团队的创意,对美的洞察力,对艺术表现的张力都是足以令人震撼的。

           还有饱受人诟病的拉阔演唱会。不得不说效果差是事实:高音没有爆发力,不过用滑音来掩盖短处这种做法是很明智的。只是劲歌乐句中尾音自由发挥有时会很出彩,但对音乐性要求很高的慢歌来说则不然,再这么掩饰反倒使整体效果生硬。我以为是一个遗憾之处,可是了解了一下胃酸倒流的症状与痛苦便沉默了。只消记住拉阔是在热情之前的,其中变化便有目共睹。

           虽然没有太浓烈的哀思,但我们并没有一个人在说话,太阳已经完全升了上来,山林里的风依旧有些凉意。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描碑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rmnrm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