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黑暗,安静而平和,温驯而柔软。
一触即碎。
我收起刀锋。精钢上未凝的血珠随着动作跃起,它还要更轻盈几分,斑点溅到衣袖上晕开,布料变得愈加漆黑。
脚边有一小滩深红色的血水。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它扭曲悬停,把我消磨掉的一夜融进其中,不见踪影。
我拽拽滑落的领口。看见他拎着黑色的箱子,站在光与暗的交接线上。
夜色无边。
那盏灯太昏沉,腐朽昏黄的亮光照不出他的容貌。灯下唯独明亮着的是这儿的罪恶,而至于我们,我想我们只不过是载体。
他擦拭着枪支上沾染的血迹。
我说:“毛病改改,别总用枪管子戳尸|体吧。”
他不做声。
门洞里刮起一阵不知所以的风。那盏灯晃啊晃啊,晃得我头晕目眩。有一片打散的,圆形的灯光在走廊下左右摇摆。
这一次我们成功了,合作是很愉快的。
然而,我却莫名回忆起我的学校,那同样晃动的灯———不,是摇晃着的我的身体和眼中迷离的视线。
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喜欢说话,也很少开口。我们之间的谈话从来都是我一个人自娱自乐,当然我们几乎不谈话。
哦,职业的赏金猎人都应该是像这样冷淡寡言的,而不是我这种话唠。
他被我扒着左半身,右手把枪盒背起,上边别着的银色小徽章在光下闪了一闪。
“走了?”
“……。”
不用你说,我心中想,我知道你会离开,你从来不和我一起度过任何一个夜。
但是今天太不一样了。
他迈开腿还没走出门洞,砰的一声,我栽在了地上。
说起来,我好像早就耗光了所有的积蓄,再也没有钱治病。虽然没什么大影响,但我的感知越来越薄弱,有的时候几乎完全没有痛觉,这是没办法的。我觉得它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但是,我还是太自信。
比如现在,就没发现刚刚腰上中了一枪。
黑暗里那双闪着光的眼睛蓦然抬起,我被他吓了一跳,可惜我没什么力气了,只能支撑着靠在楼梯下的阴影里,努力把自己往里缩。
现在才感觉到疼,晚了。
“你走不掉的,”我笑着对不远处大步走回来的他说道,“至少你今天摆脱不了一个麻烦。”
他真是个很好的人。
“我家不远,”他低声说,“我带你走。”
一路上跌跌撞撞,最终也没看见他究竟是往哪儿去的。
我没房子,一般都露宿大街,今天在这个桥洞底,明天在那个菜市场门帘下。不过他居有定所,而且听说还是个不错的地方。
虽然,按理来说,我们两个都是这城市的“流浪人口”。我是自个跑的,他是被人赶出来的,所以,他比我更自在。
毕竟我得时刻躲着不让抓去了,他不用,更何况人家有的是钱,业务做的好,日子过得自然也好。
失血过多带来的昏沉之中,我心里杂糅成一团。思绪天南海北的乱跑,到最后,竟找不出一件什么事供我琢磨———不过我想睡。
我知道这时候一闭眼就睁不开了,但是实在支撑不住。
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回,那久远的“初体验”,在我十岁的时候,是六七年前,我曾经被我的生父在肚子上捅了一刀,在今天子弹位置的右上角。
现在,痛感才像浪潮一样席卷来,我倒抽了一口气。
父亲和母亲不会在同一天醉酒———都是今天你喝明天我喝———然而一旦这种事情发生,那就是一场灾难,就连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也是灾难。
我那时候念五年级,八月酷暑的一个下午,从补课班回家以后,刚打开门就飞过来一个空酒瓶子。
即使酒瓶子避开了,后边的画框、碎玻璃、锅铲……还有那把菜刀,就都没避开。
从那天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别人打架你甭掺和。如果不是楼上那家保安大哥提早下班回家给老婆做饭,爬楼梯的时候撞上我捂着肚子从楼上摔下来,我就活不到今天遇见纪怜卿了。真倒霉啊,缝了十几二十针,ICU里待四天,回家之后还挨了一顿毒打。
当下趴在他后背上,我就想起来这件事。
“你居然住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
“别说话了。”
“好怪啊。”
“……”
“开玩笑,你可别把我扔下去。”
“你知道我不会。”他的声音在颤抖,我感觉我被放到一个冰冷的平台上,但是我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这回真的像浸入一汪黑水,什么都看不见。
“你要是把我给整死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我知道我死不了的,我也不怕死。
我只是有点害怕离开他。
耳畔听见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声,一股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
夜色席卷。
回想起那一天,其实,那是非常非常长时间之前的事情了。
可他什么也没和我说。
直到很久以后,久到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谈论梦想大学的时候,我才知道,纪怜卿有学历,而且还有执照,和我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他高考的那一年,只差一分就能上某某重本,可是他最后连个二本也没去,念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专科大学,学解剖。
夜的浪卷过我们干燥缺水的灰城,卷过我漫长而平和的昏睡,卷起一轮惨白的月亮。我梦里没有他和他的手术刀,也没有浸透血液的白色纱布。其实我这个人不做梦的。
早在我彻底无法入睡的那一个夏天开始,我就不做梦了。
生命太短暂,我活的年头也太短。我永远做不成我的首席小提琴,他也再没机会成为儿时低语里挂念的主刀医生。
并不是我们自己决定相遇,而是命运,赐予我们的补偿。
尽管这补偿太微弱,但是我在经历了如此的十六个年头之后,它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我们注定是活不长的。
在一片牵连粘稠的阴翳下,我拥他进入夜的影子,什么都没做,只是接了个吻,然后牵着手一起睡下。
或许谈论了些我们的过去,也或许是讲述着彼此的不幸与幸运。
那天我就知道,会有那么一个时候,我注定会永远失去他,哪怕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他。在死前,在永远的长眠之前———
他轻声道:“等到那一天,你就把我烧了吧。”
“你把我的骨灰烧成一个骰子,挂着它,遇到什么难事就抛一抛,我会帮你决定。”
不会有那一天。我这样安慰我自己。
就在柔软厚实的被子里,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感受着从身侧传来的呼吸声,触碰到黑夜里平稳的起伏,便落下了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脏,重归宁静。在逐渐袭来的困意里,不知怎地,我忽然又能够放心大胆地闭上眼睛了。
我想是因为我生来便一无所有,等到死的那一天,照样也是一无所有的离去。于是,今天活在这世上,身无分文,只有一缕赤贫的灵魂———心中还是身上,无一不是空落寂寥。而正因如此,唯一能够暂时抓在手里的,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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