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自栓柱出远门儿打工的那天起就开始倚在窗前瞭望,茶余饭后,睡前晨起,也时不时走到村头高崖上翘首以待,望穿秋水。不论刮风下雨飘着雪絮或是酷暑严寒,从不间断。
村人们看见了,都佩服这翠翠用情太痴,刚过门儿就有了那忠贞不逾的修为,非寻常人家女子可比。若再等上几年,那栓柱还不回来的话,估计要变作秭归的望夫石了。
栓柱是去大洋彼岸的夏威夷群岛打工的,后来又辗转到南太平洋的赤道几内亚比绍去了,先是还有通讯来往的,一去三年,后来就杳无音信了。
一日清晨,阳光和煦,翠翠赶三忙四扒拉了大半碗儿剩饭,也冇品出个啥味儿,手一抹拉楞角分明的娇唇,便欲去望夫崖上例行私事儿,不知怎的,静静的木栅院儿里,却一反常态地飞来了三四只鸟雀儿,噍噍喳喳的,成双成对,眉来眼去,莺歌燕舞,鬼精卖能,叫得翠翠心慌意乱,抚了微微隆起的酥胸还不能平息。翠翠拃着膀子催赶鸟儿,那些鸟雀从桂花树枝儿跳往梧桐树杈儿,从梧桐树杈儿又转跳往合欢树枝儿,盘桓往复,经久不绝。翠翠怎么着也驱不散,鸟雀们总围着她展翅打旋儿。
今儿个是咋啦咿?好稀罕哩。翠翠心里暗暗念叨。
翠翠正想转身找根长棍子或小细竹杆儿再撵,只听吱呀一声,木栅门就开了。
翠翠一愣。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背上背了个帆布挎包,超过体宽许多,仿佛好大好重,直想往下坠,也欲把男人腰板压弯,胡子拉碴的,给翠翠的印象有些许陌生。
翠翠揉揉眼儿,定睛看了,一时冲动,急欲扑上去,拥他入怀,却又硬生生止了步,乡下人不兴这个,脸儿热辣辣的,就低了头,叩自己的扭扣,叩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小碎步趔趔趄趄地打着仄歪就绕道儿跑到了男人身后,用纤细的胳膊硬生生地托住了那鼓囊囊的大包,抿着唇,轻声道:妳…妳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妳在家…这几年,过得还好好?男人低低的声音,带着磁味儿。
嗯!翠翠作答。
男人扭身屈膀把大包放在院中的石板桌上,望翠翠,说,过得好…怎么还有泪了?
翠翠手一摸脸儿,还真触到两行湿润润滚烫的液体,不禁一颤,吸溜着玲珑俊鼻儿,强作欢颜,昵喃:人家…人家还不是被晨风儿给吹着了么!其声逐渐低若蚊飞。
男人一臂拦住翠翠,一手提了大包,说,咱去屋里…吧,让左邻右舍望见了…不好说清楚的。
咋就…说不清楚了?翠翠小鸟依人般唧哝。
男人也不答话,夾了单薄身条的翠翠就进了茅草堂屋,搁了沉重的包袱后才着意把翠翠轻柔地放下。
翠翠仰脸儿打量着男人,左看右看,举臂伸纤手,抚摸着男人的脸儿,深深款款地低语:柱哥…妳瘦了!
嗨,打工么,哪儿有恁得劲的事儿?咱小老百姓,世上怪美的差儿都找不到咱。再说,路途遥远,远渡重洋,去的又都是外番地界…举目无亲,多半语言不通的。
妳还是光知干活…就不知歇歇?
咱家不是穷么…得个挣钱的门路,对咱来说,实在不容易。
哪也不能…总不要M地老扑抄呀!
我想把咱家的破草房翻缮了,建个三四层的小洋楼,让妳也享享福…这不,我给妳带回来了这个。男人悄悄地塞给女人一攒子纸。
女人说,妳怎还是不得舍花…恁仔细<节省>干么,光想着人家哩?!
舍得舍得…只是那里条件不错终日管饭管住,岛上闭塞又无处可花…这仅是我兑现的零花钱的余剩儿。男人答。
零花钱儿?余剩儿…竟都这么多?难不能妳还有更多的?现在,听说带这个都显不方便,人们都早改作用银行卡了,还保险。
嗯!可不么。只是我不太习惯那个,才年而半载要倒腾些小钱票儿放在身边偶尔买个糖块儿嚅嚅的。这不…这个也给妳,妳看看呀!男人递过来一块儿纸牌大小的方片片儿,硬硬的,触及着女人的白嫩手背。
翠翠低了头,翻手接了。只一瞥,惊奇道:这是什么呀,还黑锃锃亮晶晶的…?
这就是妳说的全球通银行卡,是黑金的!
…还黑金的?
嘿!对喽,是黑金的!据人家说,这种卡尊贵,盛得多么!
能盛多少?翠翠冇出过山,真的不了解。
我干这满共三年…切开工起,我几乎一天冇卯,都干了,反正一并都在里边打着哩,大约至少应有三十八九w儿那么个光景吧,累是累了点,薪水月月儿发就令我心里踏实,具体有多少…我也记不大清了。
哟,弄那么多呀!都咱这边儿的?
不。净那边儿的,他们说,这一块儿能当六七块用的…是真是假,我也不太清楚这个是咋捣腾的,以后咱得空,把它兑换过来就会明白了!
唏!那就值得更多了…搁妳手下,妳好好放着罢!翠翠把卡又返还给男人。
不。这全是送给妳的!妳知道…我不好沾惹这玩意的,搁我手下…劳操心,光耽误瞌瞌。
给我…?
是给妳的!
…妳咋光想着人家?翠翠喃喃自语。
一小家子人家…都有谁呀?不想着妳想谁?当然,还有咱们的娃儿。我特想让您和咱娃儿都过上好日月。男人说。
咱们的娃儿…咱们的娃儿,咱们的娃儿在哪儿呢?妳若一直在家,说不定…说不定,就背着小书包到处乱跑,也该上幼儿园哩!女人牴男人怀里,臆语着,不由得贴得更紧了。
唉,说得也是。人活世上真不容易,从来打工与享天伦不能占两全啊!
嗯!他爸…这一次已回来,妳就别再走了!
对。我不走了!
…那就好!他爸…妳千里迢迢不远万里赶回来,肯定也饿坏了,我给妳做饭去。翠翠说罢,依依不舍地脱了男人的怀抱,展展衣襟扯扯袖子抿抿流海与双鬓的自来卷儿发丝,款款地去了灶房。
不一会儿,一辆自行车匆匆要出院门,是翠翠的影子在推着那车子行进。
栓柱看见了,喊:翠儿,妳不是正要做饭么,这又干啥去?
我去乡镇集市上买几个菜来!翠翠答。
嗳…妳别去了,粗茶淡饭吃点算了,我在外,可是日日夜夜朝思暮想都在念叨着要吃妳做的饭哩,我觉摸着妳做的家常饭太好吃了!
他爸…妳别管了,我去去就回。说着,纤腿一抬,细腰儿一扭,搭上单车座儿,嘀嘀铃铃就跑远了。
近午,翠翠归,掂回来几塑料袋东西,到灶房窸窸窣窣一阵整治,几盘热腾腾的菜肴就端上了案,翠翠一筷头一筷头夹得男人吃。
栓柱鼓着腮,唔唔着说,我…我有手哩,妳夹的太连利,我都吃不及了。
翠翠卟哧一笑,也才停下叼物。盯着男人慢慢咽下,方觉有趣。静思了一会儿,忽儿又猛地站起,对男人说,他爸…妳慢慢吃,我不陪妳了。说罢,转身要走,却被男人一把抓住,问:妳这又往哪儿去?
翠翠甩膀儿踢跳,说:我还有几样菜儿,没得买齐哩,恐去晚了,集就散了,就坏了人的心愿了。
还买啥呀买?都这么多菜品了…竹笋炒肉吃了,韭菜炒鸡菜吃了,豆腐炖泥鳅也吃了,还再买什么?再说我常年在海岛,啥样儿的海鲜啥样的鱼鳘虾蟹没吃过…肉类都不稀罕的!别再乱跑,别再花那闲钱了。
不花不花…海鲜是海鲜,陆货是陆货,二码事儿。单说一样儿,那海马…妳也吃过?翠翠狡黠地反问。
海马?男人惊愕。随后,思虑着说,唯这一样儿,光听说过,还真没吃过。
咯咯咯…冇吃过吧!这不就脱了么!翠翠眼闪晶光,笑得欢快,趁男人一个不小心,刺溜一下,蹴身闪了,推车就往院子外跑。男子要追,翠翠已搭上车,挤眉招手,嘻嘻地说,妳也别追了,妳是追不上的…咱村医兼妇联主任郦芝大姐对我讲过,那海马等物…对妳们男的可是大补哩…嗬嗬!话音未落,蹬车一遛烟儿跑了,像轻灵的小燕子,一闪即逝。
夕阳西下时,翠翠提了布布骤骤拖拖掛掛好多东西才回。
栓柱迎上去接了,说,咋到现在才赶回来,一定累着妳了!
翠翠微喘,吐气若兰,回道,咱镇集上往日还有卖狗肉和牛…牛的那个的,连黑豆也缺了,不知今儿个是咋整的,我就只好又赶往县城去了。
呃!妳…妳这是何苦呢?
妳呀…只知会打工,这今晚一饭,马户的那个一定要有的,羊外腰儿一定要有的…还有鹿的那个再配枸杞与黑豆煮,呃呃,给妳说了,妳也不会懂的,只有待妳吃过,妳才方能深刻体会得到其精髓之妙用哩!嗨,不给妳多扯了,妳只管坐一边儿歇着吧啊!我去得给妳快做这几样儿奇巧的吃食哩…嘻嘻!言罢,提了大半天搜买来的战利品,精神奕奕地去了灶火房。
满桌盛宴,奇香无比。
翠翠小心翼翼地给男人夹菜,如法炮制,款款深情,山高水长,还特意斟上一大杯十八年酿女儿红,让男人喝得满面红光,酒足饭饱才止。
吃饱了?翠翠问。
吃饱了!
喝足了?
嗯!男子点点头。
此刻,窗外传来乐音袅袅,悦耳动听。
栓柱问:谁家有喜事儿,这么热闹?我得看看去!
翠翠一把把他按住,说道,咱村儿留守的婶子大娘与小媳妇,吃饱冇啥干,也学会了城里人跳那啥街舞了…那响亮的,是搞的音乐伴奏,懂不?
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一别三年,不曾想,咱村里人也都学洋气了呀!
嗯!翠翠附和。
那妳…会跳不?栓柱好奇地问。
翠翠媚他一眼,目闪晶光,徘红着娇颜,嗔道:那个倒不会!但妳没听书上说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花后么?此时圆月一轮正美,让我在家单独给妳跳一曲优美的舞吧!
其声如歌,余音绕梁。曼妙翠衣,翩翩旋起,屋门掩了,窗帘闭了…
10月7日午后雨于苏州玉出昆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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