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关于我,一个男人,还有一把剑。
大唐天宝十四年,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趁朝廷内部空虚腐败,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外族,组成20万大军,在蓟城南郊誓师,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以清君侧”为借口于范阳起兵。
当时全国承平日久,民不知战。河北州县立即望风瓦解,当地太守、县令或逃或降。
有人说,大唐要亡了。
师傅说,要承清天下,必须找到一把剑。
我叫慕容白。其实,我本没有名讳,也不知自己的身世。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遗弃在街头。是师傅捡到了我,将我养大。师傅是大唐国师,其他人都称他为“夫子”。
师傅的胡须很长。长到可以在腰间盘绕一周。师傅的年龄很大。大到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有人说他已经二百岁了,有人却跳出来说,放屁,五十多年前夫子便过了二百岁大寿。而当时的唐王还亲自来到这里贺喜了。
不管怎样,师傅让我去寻访那把剑。我问师傅,门下弟子如云,为什么选我,师傅说:
“那把剑曾经是一把王道之剑,而如今却是一把凶戾之剑。倘若遇到不合宜的人,反而会被它所噬。”
可能是师傅觉得我性子温和,处事合宜罢,我这么告诉自己。
“慕容。”在我临走之际,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望着师傅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睿智到仿佛有光明的眼睛。
“安禄山也会派人寻访那把剑,不论如何,你要活着回来。”
“师傅,我该如何找到它?”
“剑本有灵,会被它认定的人吸引过来,一切皆是缘分。”
我似懂非懂,却也不便再问,只好轻轻点了点头,握紧手中的剑,踏上了旅途。
我从长安出发,一路向南,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渐渐听到了各种不好的消息,比如,长安沦陷了,唐王西奔,贵妃死于兵变等等。
我知道,时间在催促着我,王朝随时会被叛乱倾覆,而那时,一切都将是我的过错。
这一路上,军阀割据,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野狗在路边啃食着白骨,无人的村落一个接着一个。
我是跟随师傅学过一些道术的,例如辟谷之术,可以让我很久不吃东西,只靠打坐来维持身体的运转。
我不知道答案在哪,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那大概是在江南的地界。那天我旅途劳顿,正坐在路边闭目养身,却突然听到了兵器碰撞的声音。
我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群穿着铠甲的人正围着一个人。
“快把这把剑交出来,不然要你的命!”
我看不到被围那人的模样,但剑这个词让我本能的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穿着一袭不怎么应景的灰色长袍,手中握着一把装饰精美的剑。
“不会说话是吗?杀了那个哑巴!”站在右边的那人似乎是几个人之中为首的,他率先拔出了腰间的刀。听到刀剑相触的声音的刹那,我想要去帮助那人,可还未等我拔出剑来,就有人倒下了。
是那几个人。我甚至都没有看到他拔剑。
那个男人依旧静默的站在原地,有风吹乱他零乱的额发,露出一双眸子来。
男人的眸子是灰色的,像是秋日里的水潭,雾蒙蒙的,一直下着雨。
男人仿佛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扭过头来,看着我。那道目光突然凌厉起来,像是黑洞一般,在一瞬间洞穿了我的心事。他拔剑了,我只好拔剑自卫。
然而他的剑停在了我的咽喉不足半尺处。
那凌厉的杀意突然消失了。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像是梦里的呢喃一般。
“慕容。”
“我想帮你的,为什么要杀我?”我望着他,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句话。
全然忘记了他的剑还在我的脖子上,或许这就叫用生命在吐槽。
“我的剑说的。”男人淡淡说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怎么可能,剑不是你在拿着吗?”我不由得颦起眉头,望着眼前这个荒唐的男人。天底下哪有杀了人还把责任推给剑的人?
“就是我的剑。”男人突然收剑回鞘,一脸认真的说道,“我和它相依为命。”
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男人的眉尖尖的,手指也修长,像剑一般锋利。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只好点了点头。
“你去哪。”男人简短的问。
“不知。”我心不在焉地说。
“那就结伴一起走一段罢。”没等我点头,男人已然迈开步子。
我一脸没好气地望着他的背影,着实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段:拔刀相助又几乎被杀,现在又要与他结伴而行。
然而,望着他手中那把华美锋利的剑,还有那刺骨的锋芒,我选择跟着他。
或许,那就是师傅说的剑?
“你叫什么名字?”坐在荒寂的旷野中,在茫茫的夜幕下,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名字。
“那…你的剑怎么称呼你?”我这人就是忍不住吐槽,我接过他白天说的梗,不依不饶的问。
“无奕。”他说。
“那我也叫你无奕吧。”我轻声说。
“好。”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我说的话,也不在意我叫他什么,他怔怔望着远方的天,望着漫天的星辰,一言不发。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我的皇帝。”
“皇帝?”我不解。
“我的国很早就覆灭了。在我的故国中,相传死去的英杰会上升到天际中,化作星辰光耀我们的后世。”
“你们的皇帝,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禁不住好奇心,继续追问道。
“她是个很仁慈的人。有着一双暗红色的瞳。”他用梦呓般的低语陈述着往事,此时的他,像是一个安静的书生一般,“她很美。”
“你们的王是女人?”我问道。
他默默点了点头。
我猜想他大概是隋的遗民,然而隋终其国祚,也未曾出现过一位女帝。
“你的国叫什么?”
“青。”他毫无半点迟疑,淡淡说道。
我还想继续发问,然而他好像不想再搭理我,缓缓站起身来,伫立在苍茫的旷野中,迎着晚风,张开双臂。
风掠过我的脸颊,吹得我本就凌乱的头发随意飞舞。
在那遥远的天际,有流星落下。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是我看到了。
我想他也看到了。
男人,你究竟,从何而来?又追寻着什么?
带着这样那样的疑问,我倚在草地里,沉沉睡去。
我和他一路向南,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他很少说话,也不爱笑。
经常是我喋喋不休的说一些长安城的趣事,然后他皱着眉,一言不发的听。
他偶尔也会说起他故国国都的事,听起来像是在这个国家的西边。
我不知如何向他开头提及那把剑的事。因为我不敢确认那把剑就是师傅所说的能改变国运的王道之剑,而且,我好像渐渐恋上了这样的生活。
我们不知道彼此是谁,或者有怎样的往事,我们结伴浪迹天涯,却不知彼此真正的名讳。
他叫我慕容,我叫他无奕。
只不过他绝大部分时候,仍旧是冷冰冰的。
每次我问他为何如此误区的时候,他都会淡淡说道,“刀剑无情。”
直到有一天,有人找到了我们。
我们在一个小村子里小憩,却发现被叛军的数千大军围困。果然叛军也在追寻那把剑么,就是这个男人手中的剑。
为首的男人,是个戴着兜帽的人,他骑在马上,身子被黑色的风衣包裹起来,完全看不到形貌。
“好久不见。”带着兜帽的男人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能感觉到,他看的是无奕。
“是啊,好久不见。”无奕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就连丝毫吃惊的模样都没有。
“跟我走,还是我动手?”兜帽下的男人问。
“我不会跟你走。”无奕淡淡说道,“你也留不住我。”
“是啊,好像被证明了很多次了呢。”兜帽下传出刺骨的杀意来。
“可是,我可以杀了这个女人。”
我望见面前的那些人,那些麻木的脸,都拔出了刀剑。
我闭上双眼,轻声对他说:“你走罢。”
他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拔剑。
或许,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这段时光,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
我听到了附着在盔甲上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随即,我感觉到一双冰凉到没有温度的手牵住了我。在万军中间,他紧紧抱住我,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感觉到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眼前一黑,突然感觉到了天旋地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我躺在无人的旷野中。
男人独自坐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他如何能从数千大军的围困中脱身。他的衣衫都被鲜血染透,像是地狱中出来的修罗。
他古铜色的肌肤上刻满了刀痕,却仿佛是蚀刻上的纹身,它们不再流血。
男人望着我,我亦望着他。
那一刻,我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跟我走罢。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男人说。
“我…不能。”我紧紧闭上双眼,不再看他的眸子。
“无奕,我不行。我得回去。”我必须回到那个破碎的长安城,完成我的任务。这是我和师傅的约定。
“那个东西,对你重要么。”他指着远方,指着那苍茫的江山问我。
“重要。”我忍不住留下一行眼泪,嘴里却斩钉截铁的给出了回答。
“对你重要的东西,对我也一样重要。”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依旧在望着我,“带着这把剑回去罢。”
那一刻,我突然心如明镜。
我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把沾满鲜血的剑。
“好。你走罢。”无奕转过身,慢慢走进了远方的雾气中。
“我们还会再见吗。”我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
“或许罢。”他丢下这最后一句话,便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笑。
我回到了支离破碎的长安。此时叛乱已过去六年,唐军已收复了长安城。
裸露的白骨在破落的街角中渐渐腐烂,劫难过后的长安,留下一派破落萧索的景象。
我把剑交给了师傅,师傅却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剑只是剑鞘,他才是剑。”师傅说道,“将剑鞘供奉起来,还能延续数十载国祚罢。”
师傅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原来,无奕才是剑。曾经无名帝国的皇帝铸造了那把剑,随即在漫长的时光中湮没,就连帝国的名讳都遗失了。在此后无尽的岁月中,那把剑感受到了无尽的孤寂。大概是由于外形太过普通的缘故,就连最有名的剑客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由于为帝室所铸,本就通灵,终有一天,那把剑有了自己独立的神识。他认定他不再需要主人,他便是自己的主人。他将剑鞘化作了一把华美的剑,而他,才是剑的本体。任何询问他手中宝剑的人都会使他感觉到冒犯,他便会杀了那个人。
你与他交过手,告诉我,你从他的剑刃上读到了什么。
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那刺骨的冰凉和虚无久久萦绕在我的心头。
我说,师傅,我在他的剑刃上。
只能感觉到无尽的孤独。
“你知道他为何没有杀你?”师傅淡淡问道。
“我不知。”
“因为你们是一样的人。”师傅转过身,将目光洒向窗外的天。
“你选择了天下。”师傅说。
我咬着唇,静静点了点头。
“其实他是不会跟我回来的罢。”我问。
“或许罢。”师傅像是上古的石像般,被时光凝固,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显得苍老了许多。
“你后悔吗,慕容。”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跟他走。”
“他既然是剑所化,定然是不死不灭的罢,我只是凡人之躯,又怎么能与他长久?”
慕容,其实你早已知道答案了罢。
“从他牵住我手的刹那,我便隐隐感觉到,他或许就是那把剑。”我漫不经心的望着窗外,被窗户隔离的光影,在宣纸的纱窗上缓缓浮动。
师傅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大门。
我望着师傅的背影,又想起了分别那天,那个远去的背影。
“慕容。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找到无奕的男人。”师傅走到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突然抬起头望着师傅,头脑中满是混沌的记忆。
“当初,皇帝铸了两把剑,一把是无奕,一把是无载 。两把剑相克相生,却不能彼此共存。”
“那他那天…如何脱身。”
“他斩断了无载,亦斩断了自己。”师傅一字一顿说道,“我从你拿回的剑上,已感觉不到任何灵气了。”
“你想放他自由,不想他回到这里,被人打回原型供奉起来。他明知你想要他的剑鞘,却一心要救你的性命。
剑是没有心的吗?
他将剑鞘给了你,折断的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大门被推开,刺眼的光充斥着我的眼帘,我伸出手,遮住眼前的光。
我想起那个午后,在万军中间,他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感觉到我不是孤身一人。”
“那个东西,对你重要么。”他指着那苍茫的江山问我。
“重要。”我斩钉截铁的答。
“对你重要的东西,对我也一样重要。”他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笑。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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