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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天龙八部》【第14回】剧饮千杯男儿事(1)

金庸-《天龙八部》【第14回】剧饮千杯男儿事(1)

作者: 暮谷晨峰 | 来源:发表于2018-11-21 01:24 被阅读0次

      太湖中的小舟无篷无帆,甚是简便,木桨兼作舵用,船身趋向,东南西北,全由木桨在水中拨动,鸠摩智和段誉虽然聪明,未学过划桨之法,越是出力,小船在湖中团团转动越快。阿朱笑道:“段公子,勿来事格,让阿碧妹子送你去吧。”段誉兀自不服气,双手使力,满脸涨得通红,小船反向岸边靠将过来。阿碧轻轻一跃,上了船头,微笑道:“段公子,我送你!”木桨只在水中轻拨几下,小船便掉过船头,离岸而去。阿朱扬手叫道:“段公子,再见啦!”

      段誉停桨不划,心里郁闷难宣。他受无量剑和神农帮欺凌、为南海鳄神逼迫、被延庆太子囚禁、给鸠摩智俘虏、在曼陀山庄当花匠种花,所经历的种种苦楚折辱着实不小,但心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的怨愤气恼。

      其实听香水榭中并没哪一个当真令他十分难堪。包不同虽然要他请便,却也留了余地,王语嫣出口请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礼地送出门来,但他心中仍是说不出的郁闷。湖上晚风阵阵,带着荷叶清香,段誉仰观满天星斗,身当清风,但不知何故,竟然愤懑满腔。当日木婉清、南海鳄神、延庆太子、鸠摩智、王夫人等给他的凌辱,可都厉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并没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内心隐隐约约地觉得,只因他深慕王语嫣,而这位姑娘心中,却全没他段誉的半点影子,而包不同、阿朱、阿碧,也没当他是一回事。他从小便给人当做心肝宝贝,自大理国皇帝、皇后以下,没一个不觉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敌人,南海鳄神是一心一意地要收他为徒;鸠摩智不辞辛劳地从大理掳他来到江南,自也对他颇为重视。至于钟灵、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见他便即倾心。

      他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冷落轻视,别人虽然有礼,却是漠不关心的有礼。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当然比他重要得多,这些日子来,只要有谁提到慕容公子,立时便人人耸动,无不全神贯注地倾听。王语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风四爷,个个都似是为慕容公子而生。

      他从来没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荡舟湖上,好像见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听到慕容公子在出声讥嘲:“段誉啊段誉,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对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你竟不觉得可耻可笑吗?”

      想起自己给鸠摩智擒了东来,伯父、爹妈,以及高叔叔、朱丹臣等一定记挂得紧,料必侦骑四出,寻访自己下落,爹爹和妈妈说不定自己追了下来,该当尽速回归大理,免得亲人挂怀。这念头自离大理以来,每日都在心中盘旋,此刻在苏州无人理睬,更加怀念以往在大理给人众星拱月般关心的日子来。又想,霍先生既见那恶和尚追不上自己,必会返回大理禀告爹爹。想到这里,又稍宽怀。

      他坐在船头,向坐在船尾划桨的阿碧瞧去,此情此景,宛然便是当日划往曼陀山庄的景象。其时他深盼永得如此,长伴韵侣,如今可说愿望已偿,本该喜乐不胜才是,然而当日他心中宁静,此刻却满怀愤悒,其间的分别,自是当日未晤王语嫣,而此刻却已见过这位神仙姊姊的玉容,偏偏这个王姑娘全心全意都在表哥慕容复身上,当他段誉不过是个“书呆子花儿匠”而已,最好他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别夹在她与慕容复中间惹厌。段誉受人凌辱欺侮不要紧,却受不了给人轻视,浑不把他放在心上。

      转念又想:“要是我一生一世跟一个姑娘在太湖中乘舟荡漾,若跟王姑娘在一起,我会神不守舍,魂不附体;跟婉妹在一起,难保不惹动情乱伦之孽;跟灵妹在一起,两人从早到晚,胡说八道,嘻嘻哈哈,若跟阿碧在一起,我会怜她惜她,疼她照顾她。唉,木婉清和钟灵明明是我亲妹子,我却原本不当她们是妹子。阿碧明明不是我妹子,我却想认她做妹子……”想到这里,呆气发作,不自禁叫道:“小妹子……”

      阿碧一怔,停桨抬头,微笑道:“段公子,你睡着了么?你刚才做梦,是口伐?”段誉一声呼叫既出,大为尴尬,便道:“是啊,刚才我做梦,梦里我是哥哥,你是我妹子,我见你很乖,就叫了你一声小妹子!”阿碧脸上微红,说道:“我是个小丫头,怎配做你公子爷的小妹子啊?你做做梦是勿要紧格,日里叫出来,勿要笑歪了人家嘴巴。”段誉道:“我夜里做梦就叫你小妹子,日里没别人听见时我也叫,你说好不好?”

      阿碧还道他出言调戏,苏州人叫女子“妹妹”,往往当她是情人,正色道:“段公子,你待我很好,那个恶和尚要杀我,你拚命挡住,救了我命,今晚我才送你。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包三哥瞎三话四,你勿要放在心上。你再同我讲笑,我以后就勿睬你了。”段誉站起身来,跪在船头,举起右手道:“我段誉郑重立誓,要真正当阿碧姑娘是自己小妹子,决没半分不正经的歪心肠。如存了歪心,菩萨罚我来世变牛变马,阎罗王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段誉一定规规矩矩地照顾阿碧妹子,决不做半件让她不开心的事。”说着叩下头去,头碰船板,咚咚有声。

      阿碧见他说得诚恳,相信他确有诚意,柔声道:“段公子,你认我做妹子,阿碧是当不起的。不过你今晚说的一番好意,阿碧永远记得。”段誉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道:“我想认你做妹子,那是真的,决没讲笑调戏你的意思。我心里只想:‘我如有阿碧这样一个小妹子,那真太好了。’你怕人家笑,不喜欢我叫你小妹子,那么我只在梦里叫,日里就不叫!”阿碧满脸飞红,忸怩道:“我瞧你啊,一门心思就放在王姑娘身上,怎会在梦里叫我?”段誉道:“好,那么咱俩说好,我在梦里叫你小妹子,你就答应。我如不叫,你就不答应。”阿碧点点头,微笑道:“好,就是这样。”

      段誉认木婉清、钟灵为妹,那是无可奈何,把原先的妻子变作了妹子;这次在太湖中认阿碧为妹,却是一心所愿,只盼真有一个不是本来想把她当妻子的妹子,听阿碧欣然接受,心中极喜,当下提起木桨,依着阿碧所教的法子,帮着划船。

      他人本聪明,内力又强,不多时便学会了划船的法子。划了一个多时辰,天渐渐亮了,阿碧见前方有艘空舟随波荡漾,挂念着包不同、王语嫣等要去寻公子爷,见段誉已会划船,心觉跟他单独相处,听他多说亲昵之言不免尴尬,便道:“段公子,前面刚好有条小船,我先回去了,好口伐?”段誉只得道:“好啊,你已送了我好远啦!”阿碧道:“这边过去就是马迹山,离无锡很近,你向着山划去,就不会走错。”段誉道:“是,那你回去吧!阿碧小妹子。”阿碧笑道:“噢,你也走好。你在做梦吗?”段誉道:“不是做梦,我是真心叫你的。你应了我,我很开心。”阿碧微笑道:“阿哥,我也很开心。”划近空舟,跨了过去。段誉望着阿碧的船划入烟波浩渺之中,回向听香水榭去,便也扳动木桨,继续前划。又划了一个多时辰,充沛的内力缓缓发劲,竟越划越觉精神奕奕,心中的烦恶郁闷也渐消减。将近午时,到了无锡城畔。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他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划了这些时候的船,肚子早已饥饿,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写着“松鹤楼”三个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厨烟熏成一团漆黑,三个金字却闪烁发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杓声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段誉上得楼来,跑堂过来招呼。他要了一壶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着楼边栏杆自斟自饮,蓦地里一股凄凉孤寂之意袭上心头,忍不住一声长叹。

      西首座上一条大汉回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段誉见这人身材魁伟,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灰色旧布袍,已微有破烂,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

      段誉心底暗暗喝了声彩:“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论江南或大理,都不会有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那大汉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物,可见他便是吃喝,也十分的豪迈自在。

      那大汉向段誉瞧了两眼,便即转过头去,自行吃喝。段誉正感寂寞无聊,有心要结交朋友,便招呼跑堂过来,指着那大汉的背心道:“这位爷台的酒菜账都算在我这儿。”

      那大汉听到段誉吩咐,回头微笑,点了点头示谢,却不说话。段誉有心要和他攀谈几句,以解心中寂寞,却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走上两个人来。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撑了一条拐杖,却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个愁眉苦脸的老者。两人走到那大汉桌前,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那大汉只点了点头,并不起身还礼。

      那跛足汉子低声道:“启禀大哥,对方约定明日一早,在惠山凉亭中相会。”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来跟他们说,约会定于三日之后。但对方似乎知道咱们人手不齐,口出讥嘲之言,说道倘若不敢赴约,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汉道:“是了,你传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儿在惠山聚齐。咱们先到,等候对方前来赴约。”两人躬身答应,转身下楼。

      这三人说话声音极低,楼上其余酒客谁都听不见,但段誉内力充沛,耳目聪明,虽不想故意偷听旁人私语,却自然而然地每一句话都听见了。

      那大汉有意无意地又向段誉一瞥,见他低头沉思,显是听到了自己的说话,突然间双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声。段誉吃了一惊,左手微颤,当的一响,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大汉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兄台何事惊慌?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段誉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过杯筷,移到大汉席上坐下,请问姓名。那大汉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问?大家不拘形迹,喝上几碗,岂非大是妙事?待得敌我分明,便没有余味了。”段誉笑道:“兄台想必是认错了人,以为我是敌人。不过‘不拘形迹’四字,小弟最是喜欢,请啊,请啊!”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那大汉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气,只不过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誉听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吓了一跳。酒保赔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那大汉指着段誉道:“这位公子爷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十斤不够,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过不多时,取过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那大汉道:“满满地斟上两碗。”酒保依言斟了。这满满的两大碗酒一斟,段誉登感酒气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时,只不过偶尔喝上几杯,哪里见过这般大碗的饮酒,不由得皱起眉头。

      那大汉笑道:“咱两个先来对饮十碗,如何?”段誉见他眼光中颇有讥嘲轻视之色,若是换作平时,他定然敬谢不敏,自称酒量不及,但昨晚在听香水榭中饱受冷漠,又想:“这大汉看来多半是慕容公子一伙,不是什么邓大爷、公冶二爷,便是风四爷了。他已跟人家约了在惠山比武拚斗,对头不是丐帮,便是什么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么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轻贱,最多不过是醉死,又有什么大不了?”胸膛一挺,大声道:“在下舍命陪君子,待会酒后失态,兄台莫怪。”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地便喝了下去。他喝这大碗酒乃是负气,王语嫣虽不在身边,在他却与喝给她看一般无异,乃是与慕容复争竞,决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别说不过是一大碗烈酒,便鸩酒毒药,也毫不迟疑地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竟喝得这般豪爽,倒颇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道:“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子喝干,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那大汉也喝了一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誉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头脑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复又怎么了?好了不起么?我怎可输给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来,又喝了下去。

      那大汉见他霎时之间醉态可掬,暗暗可笑,知他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誉未喝第三碗酒时,已感烦恶欲呕,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脏六腑似乎都欲翻转。他紧紧闭口,不让腹中酒水呕将出来。突然间丹田中一动,一股真气冲将上来,只觉内息翻搅激荡,便和当日真气无法收纳之时的情景相似,当即依着伯父所授的法门,将那股真气纳入大锥穴。体内酒气翻涌,竟与真气相混,酒水是有形有质之物,不似真气内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没法安顿,只得任其自然,让这真气由天宗穴而肩贞穴,再经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养老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阳谷、后豁、前谷诸穴,再由小指的少泽穴中倾泻而出。他这时所运的真气线路,便是六脉神剑中的“少泽剑”。少泽剑本是一股有劲无形的剑气,这时他左手小指中,却有一道酒水缓缓流出。

      初时段誉尚未察觉,但过不多时,头脑便略感清醒,察觉酒水从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极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汉并没留心,只见段誉本来醉眼朦胧,但过不多时,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两大碗。

      段誉笑道:“我这酒量是因人而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过二十来杯,一千杯须得装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说着便将跟前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随即依法运气。他左手搭在酒楼临窗的栏杆之上,从小指尖流出来的酒水,顺着栏杆流到了楼下墙脚边,当真神不知、鬼不觉,没半分破绽可寻。片刻之间,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尽数逼出。

      那大汉见段誉漫不在乎地连尽四碗烈酒,甚是欢喜,说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为敬。”斟了两大碗,自己连干两碗,再给段誉斟了两碗。段誉轻描淡写、谈笑风生地喝了下去,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

      他二人这一赌酒,登时惊动了松鹤楼楼上楼下的酒客,连灶下的厨子、火夫,也都上楼来围在他二人桌旁观看。

      那大汉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伸了伸舌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段誉和那大汉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两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

      段誉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虚,这烈酒只不过在自己体内流转一过,瞬即泻出,酒量可说无穷无尽,但那大汉却全凭真实本领,眼见他连尽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无半分酒意,心下好生钦佩,初时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怀有敌意,但见他神情豪迈,英风飒爽,不由得起了爱惜之心,寻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胜无败。但这汉子饮酒过量,未免有伤身体。”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时,说道:“仁兄,咱两个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汉笑道:“兄台倒还清醒得很,数目算得明白。”段誉笑道:“你我棋逢敌手,将遇良材,要分出胜败,只怕很不容易。这样喝将下去,只弟身边的酒钱却不够了。”伸手杯中,取出一个绣花荷包来,往桌上一掷,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显然荷包中没什么金银。段誉给鸠摩智从大理擒来,身边没携带财物,这只绣花荷包缠了金丝银线,一眼便知是名贵之物,但囊中羞涩,却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汉见了大笑,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携了段誉的手,说道:“咱们走吧!”

      段誉心中欢喜,他在大理之时,身为皇子,除了朱丹臣等护卫之外,难以交结什么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姓氏身份,又不以文才武功,却以无中生有的酒量结交了这条汉子,实是生平未有之奇。

      两人下得楼来,那大汉越走越快,出城后更迈开大步,顺着大路疾趋而前,段誉提一口气,和他并肩而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内力充沛之极,这般快步急走,竟丝毫不感心跳气喘。那大汉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们比比脚力。”当即发足疾行。

      段誉跟着奔出几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乘势向左斜出半步,这才站稳,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无意踏了这一步,居然抢前了数尺,心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汉。两人并肩而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树木纷纷从身边掠过。

      段誉学那“凌波微步”之时,全没想到要和人比试脚力,这时如箭在弦,不能不发,只有尽力而为,至于胜过那大汉的心思,却半分也没有。他只按照所学步法,加上浑厚无比的内力,一步步跨将出去,那大汉到底在前在后,却全然顾不到了。

      那大汉迈开大步,越走越快,顷刻间便远远赶在段誉之前,但只要稍缓得几口气,段誉便即追上。那大汉斜眼相睨,见段誉身形潇洒,犹如庭除闲步一般,步伐中浑没半分霸气,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几步,又将他抛在后面,但段誉不久又即追上。这么试了几次,那大汉已知段誉内力之强,犹胜于己,要在十数里内胜过他并不为难,一比到三四十里,胜败之数就难说得很,比到六十里之外,自己非输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步说道:“慕容公子,乔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苏慕容,果然名不虚传。”

      段誉几步冲过了他身边,当即转身回来,听他叫自己为“慕容公子”,忙道:“小弟姓段名誉,兄台认错人了。”

      那大汉神色诧异,说道:“什么?你……你不是慕容复慕容公子?”

      段誉微笑道:“小弟来到江南,每日里多闻慕容公子的大名,确然仰慕得紧,不过至今无缘得见。”心下寻思:“这汉子将我误认为慕容复,那么他自不是慕容复一伙了。”想到这里,对他更增几分好感,问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乔名峰么?”

      那大汉惊诧之色尚未尽去,说道:“正是,在下乔峰。”段誉道:“小弟是大理人氏,初来江南,便结识乔兄这样的一位英雄人物,实是大幸。”乔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弟,难怪,难怪。段兄,你到江南来有何贵干?”

      段誉道:“说来惭愧,小弟是为人所擒而至。”便将如何被鸠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复的两名丫鬟等情极简略地说了。虽是长话短说,却也并无隐瞒,对自己种种倒霉的丑事,也不文饰遮掩。

      乔峰听后,又惊又喜,说道:“段兄,你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从所未遇,你我一见如故,咱俩结为金兰兄弟如何?”段誉喜道:“小弟求之不得。”两人叙了年岁,乔峰比段誉大了十一岁,自然是兄长了。当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个口称“贤弟”,一个连叫“大哥”,均是不胜之喜。

      段誉道:“小弟在松鹤楼上,私听到大哥与敌人订下了明晨的约会。小弟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想去瞧瞧热闹。大哥能允可么?”

      乔峰向他查问了几句,知他果真全然不会武功,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贤弟身具如此内力,要学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绝无难处。贤弟要观看明早的会斗,也无不可,只是生怕敌人出手狠辣阴毒,贤弟千万不可贸然现身。”段誉喜道:“自当遵从大哥嘱咐。”乔峰笑道:“此刻天时尚早,你我兄弟回到无锡城中,再去喝一会酒,然后同上惠山不迟。”

      段誉听他说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适才喝了四十大碗酒,只过得一会儿,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赌酒,其实是骗你的,大哥莫怪!”当下说明怎生以内力将酒水从小指“少泽穴”中逼出。乔峰惊道:“兄弟,你……你这是‘六脉神剑’的奇功么?”段誉道:“正是,小弟学会不久,还生疏得紧。”

      乔峰呆了半晌,叹道:“我曾听家师说起,武林中故老相传,大理段氏有一门‘六脉神剑’功夫,能以无形剑气杀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来当真有此一门神功。”

      段誉道:“其实这功夫除了和大哥赌酒时作弊取巧之外,也没什么用处。我给鸠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绝无还手余地。世人于这六脉神剑渲染过甚,其实失于夸大。大哥,酒能伤人,须适可而止,我看今日咱们不能再喝了。”

      乔峰哈哈大笑,道:“贤弟规劝得是。只是愚兄体健如牛,自小爱酒,越喝越有精神,明早大敌当前,须得多喝烈酒,好好地和他们周旋一番。”

      两人说着重回无锡城中,这一次不再比拚脚力,并肩缓步而行。

      段誉喜结良友,心情欢畅,但于慕容复及王语嫣两人却总是念念不忘,闲谈了几句,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先前误认小弟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长相,与小弟有几分相似不成?”

      乔峰道:“我素闻姑苏慕容氏的大名,这次来到江南,便是为他而来。听说慕容复儒雅英俊,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本来比贤弟是要大着好几岁,但我决计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复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认错了人,好生惭愧。”

      段誉听他说慕容复“武功高强,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极不受用,又问:“大哥远来寻他,是要结交他这个朋友么?”

      乔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摇头道:“我本来盼望得能结交这位朋友,但只怕无法如愿了。”段誉问道:“为什么?”乔峰道:“我有一个至交好友,半年前死于非命,人家都说是慕容复下的毒手。”段誉矍然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乔峰道:“不错。我这个朋友所受致命之伤,正是用了他本人的成名绝技。”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诡百出,人所难料,不能单凭传闻之言,便贸然定人之罪。愚兄来到江南,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誉道:“真相到底如何?”乔峰摇了摇头,说道:“这时难说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为人端方,性情谦和,向来行事稳重,不致平白无端地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会受人暗算,实令人大惑不解。”

      段誉点了点头,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内心却十分精细,不像霍先生、过彦之、司马林他们,不先详加查访,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问:“那与大哥约定明朝相会的强敌,却又是些什么人?”

      乔峰道:“那是……”只说得两个字,见大路上两个衣衫破烂、乞儿模样的汉子疾奔而来,乔峰便即住口。那两人施展轻功,晃眼间便奔到眼前,一齐躬身,一人说道:“启禀帮主,有四个点子闯入‘大义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蒋舵主见他们似乎来意不善,生怕抵挡不住,命属下请‘大仁分舵’遣人应援。”

      段誉听那二人称乔峰为“帮主”,神态恭谨之极,心道:“原来大哥是什么帮会的一帮之主。”记得先前那跛足汉子叫他“大哥”,料想他们在人多处不称“帮主”,以免泄露身份。

      乔峰点了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一名汉子道:“其中三个是女的,一个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礼。”乔峰哼了一声,道:“蒋舵主忒也把细了,对方不过单身一人,难道便对付不了?”那汉子道:“启禀帮主,那三个女子似乎也有武功。”乔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到乔峰身后。

      乔峰向段誉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段誉道:“这个自然!”

      两名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地走上了乡下的田径。这一带都是肥沃良田,到处河港交叉。

      行得数里,绕过一片杏子林,段誉一眼望去,但见杏花开得灿烂,云蒸霞蔚,半天一团红花,心想:“人道‘杏花春雨江南’,果真不虚。宋祁词‘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个‘闹’字,果然用得好。”只听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杏花丛中传出来:“我慕容兄弟上洛阳去会你家帮主,怎么你们丐帮的人都到无锡来了?这不是故意地避而不见么?你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岂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地空走一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段誉一听到这声音,心中登时怦怦乱跳,那正是满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王姑娘和阿朱、阿碧也跟着他一起来了?”又想:“朱四哥曾说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难道我今日竟和丐帮的帮主拜了把子?”

      只听得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帮乔帮主事先订了约会吗?”包不同道:“订不订约会都一样。慕容公子既上洛阳,丐帮的帮主总不能自行走开,让他扑一个空啊。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有无信帖知会敝帮?”包不同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帮帮主,怎会知道?你这句话问得太也没道理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脸一沉,大踏步走进林去。段誉跟在后面,但见杏子林中两起人相对而立。包不同身后站着三个少女。段誉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个女郎的脸,便再也移不开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语嫣,她轻噫一声,道:“你也来了?”段誉道:“我也来了。”就此痴痴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王语嫣双颊晕红,转开了头,心想:“这人如此瞧我,好生无礼。”但她知道段誉十分倾慕自己,不自禁地暗自喜悦,倒也并不着恼。她身后二女阿朱、阿碧微笑招呼:“段公子!”段誉欣喜回礼,说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心中加了一句:“阿碧小妹子。”阿碧嫣然微笑,脸颊忽地红了。

      杏子林中站在包不同对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化子,当先一人眼见乔峰到来,十分欢喜,忙抢步迎上,他身后的丐帮帮众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主。”

      乔峰抱拳道:“众兄弟好。”

      包不同仍然一般的神情嚣张,说道:“嗯,这位是丐帮的乔帮主么?兄弟包不同,你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了。”乔峰道:“原来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见尊范,大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么英名?江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伤人,为人古怪。嘿嘿嘿,乔帮主,你随随便便地来到江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会,帮主的身份何等尊崇,诸帮众对帮主更是敬若神明。众人见包不同对帮主如此无礼,一开口便出言责备,无不大为愤慨。大义分舵蒋舵主身后站着的六七个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跃跃欲动。

      乔峰却淡淡地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请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乔帮主是号人物,知道丐帮中颇有些人才,因此特地亲赴洛阳去拜会阁下,你怎么自得其乐地来到江南?嘿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乔峰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公子驾临洛阳敝帮,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讯息,确当恭候大驾,失迎之罪,先行谢过。”说着抱拳一拱。

      段誉心中暗赞:“大哥这几句话好生得体,果然是一帮之主的风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对发脾气,那便有失身份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点了点头,道:“这失迎之罪,确是要谢过的,虽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罚要打,权在别人啊!”

      他正说得洋洋自得,忽听得杏树丛后几个人齐声大笑,声震长空。大笑声中有人说道:“素闻江南包不同爱放狗尼,果然名不虚传。”

      包不同道:“素闻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刚才的狗屁却又响又臭,莫非是丐帮六老所放吗?”

      杏树后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帮六老的名头,为何还在这里胡言乱语?”话声甫歇,杏树丛后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须白发,有的红光满面,手中各持兵刃,分占四角,将包不同、王语嫣、阿朱、阿碧四人围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帮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帮会,帮中高手如云,帮主乔峰固然英雄了得,丐帮六老更是望重武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眼见丐帮六老中倒有四老现身,隐然合围,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名扫地。”但脸上丝毫不现惧色,说道:“四个老儿有何见教?想要跟包三先生打上一架么?为什么还有两个老儿不一齐上来?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对包三先生横施暗算么?很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爱的便是打架。”

      忽然间半空中一人说道:“世间最爱打架的是谁?是包三先生吗?非也,非也!那是江南一阵风风波恶。”

      段誉抬起头来,只见一株杏树的树枝上站着一人,树枝不住晃动,那人便随着树枝上下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面颊凹陷,留着两撇鼠尾须,眉毛下垂,容貌十分丑陋。段誉心道:“看来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说的风四爷了。”果然听得阿碧叫道:“风四爷,你听到了公子的讯息么?”

      风波恶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对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会再说不迟。”半空中一个倒栽筋斗翻将下来,向北方那身材矮胖的老者扑去。

      那老者手持一条钢杖,陡然向前挺出,点向风波恶小腹。这条钢杖有鹅蛋粗细,挺出时势挟劲风,甚是威猛。风波恶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夺那钢杖。那老者手腕一抖,钢杖翻起,点向他胸口。风波恶叫道“妙极!”突然矮身,去抓对方腰胁。那矮胖老者钢杖已打在外门,见敌人欺近身来,收杖抵御已然不及,当即飞腿踢他腰胯。

      风波恶斜身闪过,扑到东首那红脸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横砍而至。红脸老者手中拿的是柄鬼头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长,见风波恶挥刀削来,鬼头刀竖立,以刀碰刀,往他刀刃上硬碰过去。风波恶叫道:“你兵刃厉害,不跟你碰。”倒纵丈许,反手一刀,砍向南边的白须老者。

      白须老者右手握着一根铁锏,锏上生满倒齿,可用来锁拿敌人兵刃。他见风波恶单刀反砍,而红脸老者的鬼头刀尚未收势,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成了前后夹击之势。他自重身份,不愿以二对一,当即飘身避开,让了他一招。

      岂知风波恶好斗成性,越打得热闹,越感过瘾,至于谁胜谁败,倒不如何计较,而打斗的种种规矩更从来不守。白须老者这一下闪身而退,谁都知道他有意相让,风波恶却全不理会这些武林中的礼节过门,眼见有隙可乘,向他呼呼呼呼地连砍四刀,全是进手招数,势若飘风,迅捷无比。

      白须老者没想到他竟会趁机相攻,实在无理已极,忙挥锏招架,连退了四步方始稳定身形。这时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树上,已然退无可退,横过铁锏,呼的一锏打出,这是他转守为攻的杀手锏之一。哪知风波恶喝道:“再打一个。”竟不架而退,单刀舞成圈子,向丐帮的第四位长老旋削过去。白须长老这一锏打出,敌人已远远退开,只恼得他连连吹气,白须高扬。

      这第四位长老两条手臂甚长,左手中提着一件软软的兵刃,见风波恶攻到,左臂一提,抖开兵刃,竟是一只装米的麻袋。麻袋受风吹鼓,口子张开,便向风波恶头顶罩落。

      风波恶又惊又喜,大叫:“妙极,妙极,我和你打!”他生平最爱的便是打架,倘若对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异兵刃,那更加心花怒放,就像喜爱游览之人见到奇山大川,讲究饮食之人尝到新奇美味一般。眼见对方以一只粗麻布袋作武器,他从来没和这种兵刃交过手,连听也没听见过,喜悦之余,暗增戒惧,小心冀冀地以刀尖戳去,要试试是否能用刀割破麻袋。长臂老者陡然间袋交右手,左臂回转,挥拳往他面门击去。

      风波恶仰头避过,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阴,哪知道长臂老者练成了极高明的“通臂拳”功夫,这一拳似乎拳力已尽,偏是力尽处又有新力生出,拳头更向前伸了半尺。幸得风波恶一生好斗,大战小斗经历了数千场,应变经验之丰,当世不作第二人想,百忙中张开口来,便往他拳头上咬落。长臂老者满拟这一拳可将他牙齿打落几枚,哪料得到拳头将到他口边,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竟然咬了过来,急忙缩手,已然迟了一步,“啊”的一声大叫,指根处已被他咬出血来。旁观众人有的破口而骂,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经地道:“风四弟,你这招‘吕洞宾咬狗’,名不虚传,果然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载寒暑的苦练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条白狗、黑狗、花狗,方有今日的修为造诣”。王语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来。

      段誉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学,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一招咬人的功夫,却属于何门何派?”王语嫣微微一笑,说道:“这是风四哥的独门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太也孤陋寡闻了。‘吕洞宾咬狗大九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种咬法,八九七十二,一共七十二咬。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誉见王语嫣欢喜,听包不同如此胡说八道,也想跟着说笑几句,猛地想起:“那长臂老者是乔大哥的下属,我怎可取笑于他?”急忙住口。

      这时场中呼呼风响,但见长臂老者将麻袋舞成一团黄影,似已将风波恶笼罩在内。但风波恶刀法精奇,遮拦进击,尽自抵敌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数尚未见底,通臂拳的厉害他适才却已领教过,“吕洞宾咬狗”这一招,毕竟只能侥幸得逞,可一咬而不可再咬,而实情也并无“咬狗大九式”七十二咬,是以不敢有丝毫轻忽。

      乔峰见风波恶居然能和丐帮四老之一的长臂叟陈长老恶斗百余招而不落败,心下也暗暗称奇,对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层。丐帮其余三位长老各自退在一旁,凝神观斗。

      阿碧见风波恶久战不下,担起忧来,问王语嫣道:“王姑娘,这位长臂老先生使一只麻袋,那是什么武功?”王语嫣皱眉道:“这路武功我在书上没见过,他拳脚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的劲道,也夹着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的套子,瞧来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独创的。”

      她这几句话说得并不甚响,但“大别山回打软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节棍”这两个名称,听在长臂叟耳中却如轰轰雷鸣一般。他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节棍是家传的功夫,后来杀了本家长辈,犯了大罪,于是改姓换名,流落江湖,舍弃三节棍决不再用,改学通臂拳和软鞭功夫,再也无人得知他本来面目。不料幼时所学的武功虽竭力摒弃,到了剧斗酣战之际,自然而然地便露了出来,心下大惊:“这女娃儿怎地得知我的底细?”他还道自己隐瞒了数十年的旧事已为她所知,这么一分心,被风波恶连攻数刀,竟有抵挡不住之势。

      他连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见风波恶挥刀砍到,当即飞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上踢去。风波恶单刀斜挥,径自砍他左足。长臂叟右足跟着踢出,鸳鸯连环,身子已跃在半空。风波恶见他恁大年纪,身手矫健,不减少年,不由得一声喝彩:“好!”左手呼的一拳击出,打向他的膝盖。眼见长臂叟身在半空,难以移动身形,这一拳只要打实了,膝盖纵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断。

      风波恶见自己这一拳距他膝头已近,对方仍不变招,蓦觉风声劲急,对方手中的麻袋张开大口,往自己头顶罩落。他这拳虽能打断长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个脑袋被人家套在麻袋之中,岂不糟糕之极?这一拳直击急忙改为横扫,要将麻袋挥开。长臂叟右手微侧,麻袋口一转,已套住了他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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