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沙洲

一直想写写我的大姑婆，我觉得她是一位我认识的真正有故事的人。在42岁，她就因为脑溢血死亡，结束了不算短暂却足够苦难的一生。

那一年我7岁，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一早她就骑着自行车到我家，进门就在说今天要去医院，所以出门早就没给我买糖，一会进城了给我买沙琪玛，外婆在厨房大声跟她说中午过来吃饭。我在二楼阳台上把头伸出窗户大声呼喊她，她的脸被冬天的晨风吹的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笑起来却异样的温暖。大姑婆问我外公呢，我说前脚刚出去了。然后她就骑上自行车出走了。我在二楼跟她挥挥手，看着她骑着自行车穿破冬天凝结的大雾而去。我未曾想到这是最后一面了。不久就接到电话她到医院大厅就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死亡了。家里大人将我安排到隔壁奶奶家吃饭便匆匆赶去医院。

大姑婆的丧事办的很快，只在家里停灵了两天就发丧。由于小时候有算命的说我根基浅，不宜去丧事场所，所以我并没有去送她最后一程。说一件略迷信的事情，正午时分，我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进了我的家里，一直飞，飞遍了每一间卧室再离开。当时的我却相信了那是姑婆回来看看了。母亲回来后告诉我，什么都没有关系，就是你姐姐有点太可怜了。这个姐姐就是我大姑婆的孙女。是的，所有亲人，没有一个同情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女儿，甚至觉得，她终于摆脱这样的一家人了。

我的祖父在外公大约十岁时离开了，留下了一儿两女给他的盲人媳妇。后年他的亲弟弟也去世了，将另外一子一女留了下来，而我外公家作为长房收养了这两个没人要的小孩。要养活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对于一个盲人来说真的太艰难了。所幸，祖母是远近闻名的悍妇，几个孩子也足够听话，靠着三亩地也就勉强度日。当时读书并不仅仅需要你自身条件足够好，还需要根正苗红也就是你们大队的书记给你写介绍信，外公是非常想得到这封信啊，而大队书记对他也有打算。你出去读书可以，我也可以给你写这封信，但是你得娶我的女儿。就这样，我的外婆嫁进了这个贫穷的家庭，期望丈夫学成归来。外婆嫁进来后发现，这个家婆婆说一不二，几个小的连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能说，多说一句这个瞎子婆婆就举起拐杖打起来。

外公外出求学后家里碰到了饥荒，外婆告诉我就是那米，一天能煮一手那都是今天的福气。这时候，隔壁村的老光棍老刘找到了我祖母，想把这个家的大女儿讨去当媳妇。我们家一个村里有名的漂亮姑娘怎么能嫁这个臭名远扬的老刘？但是家里太穷了，要养六口人真的太不容易了。老刘给的嫁妆又实在有些丰厚，他保证娶回去就当菩萨供起来，而且，他工作的玻璃厂每个月还发猪肉呢，这在当时可是顶天的福利。于是，大姑婆就被自己的母亲五花大绑的送进了花轿。是的，我的大姑婆是我们村最后一个用大花轿娶走的媳妇。其实当时已经不流行花轿了。但是老光棍老刘放不下这么个扬眉吐气的机会，誓言要风光一把。

婚后第一次回门，外婆就看到大姑婆身上的伤痕，老刘婚后第一天就喝多了打了她。这两天还没消，遮遮掩掩的也就回来了。那个年代的女人哪有什么女权思维，不过是弄点药也就过去了。大姑婆长得俏丽，年纪又小。老刘总觉得她会出去给她戴绿帽子，也就整天把她锁在家里，但是他生性懒惰，家里的田地总需要人去耕种，于是他出去上班，大姑婆就必须在家寸步不离，他回来了就提着酒瓶带着她在田里去劳作，他在田边喝酒，有人多看一眼，他就大声漫骂。我的祖母坚信，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所以即使早已听说她过得不好，也不过是叹息她命不好。

第二年，大姑婆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没出生就不幸流产，在我外婆记忆里是很快有了第二个儿子，至于这个很快是两个月三个月她就记不清了，就记得孩子丢了老刘在卫生所大发脾气，外婆让他看看他媳妇还弱者呢他就用脏话气走了她。后来不久老刘又喜气洋洋地登门报喜说他又有儿子了。可惜的是，可能是老刘常年酗酒，可能是我大姑婆体弱，这个儿子生下来倒是白白胖胖，后来竟发现是个弱智。老刘很是愤怒，一直认为都是她的错，对这个傻儿子不管不顾不说甚至经常当着这个孩子的面殴打我大姑婆。这样言传身教，弱智的孩子在长大后情绪激动时也会和他父亲一样，将自己母亲的头砸向墙壁。

这一年弱智表叔还是胖胖的襁褓中的婴儿，国企改制，国家的变私人的厂房，老刘被下岗了，他不服气自己的铁饭碗丢了，一天一天的去厂里闹事。厂长从原来的老支书早变成了黑社会大哥，被打了几次后老刘也就不敢去了。他整天呆着村头跟人赌钱，根本不做任何生计上的挣扎。这一年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老刘觉得自己厉害，一儿一女，就是好。所以对这个女儿极其溺爱，家里能弄到的好东西都先满足了小女儿，时常带着女儿出去玩儿。而他玩乐的场所不外乎酒馆和麻将馆，所以这个大姨长大以后可以说丝毫没有女孩儿样，是个嗓门巨大的泼妇。她在15岁就丢下父母跟一个男人跑到新疆去了。后来又带着孩子回来了，将这个孩子扔给了我大姑婆，又跑了。

所以，我的大姑婆不仅要承担家里繁重的田间劳作，还要去附近的奶牛场打工赚点钱。日常照顾酗酒的丈夫和弱智的儿子，现在又多了在襁褓中的孙女。但是在我记忆里的大姑婆总是笑容灿烂的，她穿着不新但是干净的衣服，每次见到我都会拉着我的手硬要带我去村里小卖部买糖。她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温暖，会把我轻易的抱起来放在腿上问我掉的牙齿长出来没有。她的眼睛笑起来会有很多细纹，但是眉眼弯弯的还是我漂亮的大姑婆。她把家里打扫的很干净，每天给儿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我的那些旧衣服，她改一改又给小孙女穿。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她从未有过一句对生活的抱怨，总是开心的井井有条地过着每一天。

她去世之后，我们家也就断了和老刘一家的联系，然后又举家迁往了另一个城市。当然后来的后来还是发生的很多事情，每个人的命运都在改变着。去年回小姑家过年，在路上竟遇上了老刘，他竟然瘦得不成样子，仿佛一阵风就会刮倒。所以人活着还是要多积德，谁知道老了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