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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作者:灵骢
我不擅长也不愿刻意的维系关系,尤其是友情。昨日从一位前同事那里,才知道他的消息。他曾经也是我的同事,还是最好的朋友。据说他在西藏呆了几年,做酒吧驻唱,也兼职摄影,为杂志提供照片。他拍民俗,拍天葬,拍天上盘旋的秃鹰和地上森森的白骨。
但如今,他人在新疆。他说,他是游牧民族。
昨天深夜,独自驶在蔓延无尽的高架桥上,想起北京,想起他和那帮兄弟。回到住处,在水木清华的BBS上找到那篇《长沟流月去无声》,一行行看下去,很多场景早已不存于记忆,但经过这篇文字的提醒,却又清晰的像是昨天刚刚发生。
一直相信,一个人的文字,最能在时光流转中映出当下真正的质地。所以文字,首先是写给自己。
我还是很能写的,无论好坏,至少愿意写。我也愿意相信,无论现在做着什么样的职业,无论将来去什么样的地方,但最终的归宿会是文字和摄影。
标 题: 长沟流月去无声
发信站: 水木社区 (Sun Nov 28 21:21:28 2010)
站内
1.
公司年会,各部门需出节目,遂召集大家商议。三四十号人扯淡半天,会议室烟熏雾绕,仍不得要领。这帮人,平日吃喝嫖赌,上串下跳,真正到了节骨眼上,居然无人能上台面。
有人提议,搬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上台,糊个大四喜,算是对公司的良好祝愿。众人纷纷附和,我脱下鞋,冲着这个宿醉未醒的鸟人砸了过去。
这时,他在会议桌另一端抬手,众人安静,看着他。 他歪在椅子上,放下手,眯眼看我,说:
“这事,你别管了,我来。”
“你?你行不行?”
“年会不是要评奖么?如果我不给你拿奖,你把我的年终奖金分给大伙。”
“这话当真?我可是有权干这事。”
他坐直身子,一拍桌子: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罢,他站起来望着我:“若是我拿了奖,你怎么个说法?”我也起身,俯视全场,说:“你要是拿了奖,我给你个红包,再摆一桌酒敬你。今天在场所有人都敬你,不醉不归。好不好?”
众人轰然应道:“好”
2.
年会那天,公司找了个巨厅,桌椅围了三圈,中央是场子。
他一贯的懒散模样,耷拉着眼,一手倒提吉他,另一手拎着把椅子,晃晃悠悠走到麦克前。主持人见状,去帮他将麦克降到合适的高度。只见他撂下椅子,一屁股坐上去,再翘起二郎腿,吉他搁在腿上,然后就如老 僧入定,耷拉的眼似乎闭上了。
众人慢慢停止谈笑,吃惊的看着这一幕,终于,数百人的会场寂寂无声。有人耐不住,站起来喝道:“喂喂,干嘛呢?睡着啦?” 他缓缓睁眼,说:“不好意思,我在想唱什么。”说完,竟然又闭眼。这下炸锅了,哈哈大笑的,起哄架秧子的,又有好几人站了起来开始嚷。
我绷不住了,走到场中,对站起来的人喝道:“想想怎么了?老板都没开口,你们嚷嚷什么?都赶紧坐下。”又转身对他说:“要不你先下去想?想好再上来。” 他瞟我一眼,把麦克拉近些,清清嗓子:“想好了,《北京一夜》。”
只见他低头,摸摸下巴,轻抚几个和弦,再半咪着眼,微微仰首,吐气开声,清唱:“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 ”闻声,我汗毛直竖,瞬间毛骨悚然,听到的竟然是清越婉转的女声。
从他一开腔,全场再无其它声息,包括端茶送水的服务员们,全都定在当场。
3.
一首唱完,他未能下场。 第二首是许巍《我的秋天》,聚光灯下他颦眉眯眼,嗓音沙哑沉郁,一张脸焕出异样神采。
我看得目瞪口呆时,市场部最风骚的妞端着酒扭了过来,她一个眼神就赶走了我身边的弟兄,坐在他的座位上,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瞅着我: “嗳,这人什么来头?” 我盯着她的低胸,一口烟吐过去: “自己去问,拉皮条的事儿,大爷不干。”
那晚,没等他唱完第一首,我就知道自己要破财了。他一共唱了三首,下场时,椅子和吉他由两位姑娘帮他接了过去,他倒提着一捧鲜花回到自己座位,依旧臊眉搭眼,不动声色。我环顾那些双眼放光的娘们,知道要出事了。
那是2005年的冬天,年会之前,他到公司上班不足三月。消瘦邋遢,貌不惊人,籍籍无名。
4.
那年春节,我留在北京,节后邀人去滑雪。他在电话那端问我: “能带人么?““随便你,组团都成。”
到集合地点,一群人眼神复杂。他叼着烟在人群之外,双手插兜,胳膊被另外一只胳膊挽着,这只胳膊的主人乌黑长发,丰乳肥臀。她当天虽然穿着羽绒服,但那呼之欲出的紧实丰满,是我在半年前就领教过的。倚在他身边的女孩,竟然是半年前来公司实习的中文硕士,企划部的文案。
我将他拉一边问:“草,什么时候的事儿?”“就年会那天,下场后我给她发了条短信,她就跟我回去了。”“不至于吧?这姑娘清高得很,你几首歌就给拐走了?”“确实不至于几首歌就上手,之前就开始勾搭,那晚她从了我而已。”
我有点失神,讪讪的:“这妞很难搞啊,你什么武功?什么套路?” 他咪咪眼,笑:“哲学,我跟她聊哲学。““这种邪派功夫你也会?佩服佩服,敢问哪个门派啊?”他摸摸下巴,望向远处,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那一边,身穿鲜艳红色的女孩在银白的雪地中巧笑嫣然。他扬眉,向她笑笑,轻声说:
“跟她讲存在主义,讲萨特和波伏娃。”
5.
他住在胡同深处,其住处能让到访众人顿生优越感。那一天,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很讲卫生的男人。虽然他平日的扮相,已经让我有思想准备,可是在那无处下脚的门口,优越感升腾之际,我还是为自己贫瘠的想象力生出些许羞愧。
后来,牌局就固定在他家。四个人叼着烟,左手啤酒,右手麻将,昏天黑地。女硕士通常是搞完卫生,就在一边捧着书看,兼着端茶送水。一天,他手气不顺,对女硕士说:“来,旺财,帮我旺旺,替我摸两把。”
旺财?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哦,我给她取的小名,就叫旺财。“旺财笑嘻嘻的摸牌,我试探着问: “旺财呀……” “嗯?” “你看过唐伯虎点秋香么?”“看过啊,你是想说那条狗也叫旺财么?” 我语塞,众人亦无语,默默打牌。
“旺财呀……” “嗯?” “当初你刚到公司的时候,我们这帮弟兄,可没少在你身上花心思,你一个都不屌。这家伙又脏又懒,既丑且挫,你却是为何从了啊?” 旺财笑眯眯的侧头看了看他,他左手揽着旺财的腰,右手夹着烟,也是笑眯眯,旺财说:
“他呀,他是你们中最不会照顾自己的,所以我得照顾他呀。”
牌桌上三人闻言,都怒目看他。他眨巴眨巴眼,双手一摊,表示很无辜。终于,有位兄弟把牌一摊,悲愤的说道: “受不了了,老子不打了。”
6.
我很能理解那位悲愤的弟兄,因为我们认识的旺财不是这样的。
半年前,旺财拿着报纸上的急聘广告来到公司。人力很兴奋,区区一个文案,居然有名校中文硕士前来应聘,直接报了大老板。
老板是工作狂,见旺财后,发现她是应届毕业生,没有工作经验。又看她夸张的三围,并不像是文案的身材,顿时没了兴趣,就要打发走。据说旺财正颜力争,说是不让她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老板随手拿了一本产品册,让旺财写一个五分钟的广告脚本,算笔试。临走,旺财问了一句,给她多长时间,老板摆摆手,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拿过来。旺财在前台借了一支笔,要了几张A4纸,下楼在麦当劳点了一杯咖啡。1个小时后,那几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A4纸到了老板手里。
第二天,旺财就来上班了。
据说后来,老板很殷勤的问旺财,什么时间毕业,我们公司可以接受档案,甚至有安排北京户口的名额。
我见过那几张A4纸,从头至尾,无一处涂改。
有天,我跟企划部的头儿午餐。这是一个在央视混过的人精,这半老徐娘说起旺财,只哼哼,再加冷笑,语重心长的对我说: “劝劝你手下那帮人,没戏。““为嘛?咱兄弟们都是久经沙场,她一个刚出校门的雏,还能收拾不下?”只见徐娘筷子一拍,杏眼一瞪:“雏?老娘我哪天被她黑了都不稀奇。你们这帮小子,还嫩。”
这顿饭后,各人铩羽的消息果然不绝于耳,有两个行为过激的,据说还吃了暗亏。
7.
市场部有个气质忧郁的混血杂种,身材修长,肤色白皙,面目俊美,内心禽兽。我曾在电梯里,亲眼看着这厮向对面的女孩展颜一笑,再摸出手机,拇指按键盘,弯腰将耳朵凑到女孩面前,女孩居然就微红着脸,期期艾艾的报了一串数字。整个过程,他没说一个字。
混血种不负众望,在他那里,有了历史性的突破,他得意的在MSN上告诉我,约到旺财,晚上去酒吧。
次日一早,我把他拉到楼梯间抽烟,等他爆料。哥们一脸沮丧: “没撤啊,我连必杀技都用上了。”“必杀技?那是什么?” 他指指眼角,说: “我伴着音乐,倾诉孤苦童年,最后挤出三滴鳄鱼泪。” “我草,果然够狠,那后来呢?”“她说她有个朋友是心理医生,然后当场打电话给叫了来,帮我做诊断。” “嗯,没准她是真想关心你帮助你呢?”“狗屁,老子让这俩丫头片子给耍了。” “此话怎讲?”他恨恨的抽烟,任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却是打死也不说了。
混血种也是个奇才,话说那日滑雪,他也在其内。滑完雪,山下泡完温泉,一众人四仰八叉,摊在休息厅里舒服的直哼哼,混血突然来了精神,伸手叫过服务员: “喂,小姐有没有?” “不好意思,先生,春节放假了。”“去去去,给我找一个来。”
我看不下去了,骂道: “你就不能憋着,等到回城里?咱们这儿还有姑娘跟着一块呢。” 混血怨毒的看着硕士,说:“不是她在,我还不找呢。”女硕士笑嘻嘻的接口:“没事,别憋坏了他。” 搂着硕士的他也来了一句:“怎么样?体贴入微吧?”显摆得意之情毫不掩饰。于是,全体人怨毒的眼神集体望向两人。
服务员一溜小跑过来:“先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喏,您先看看合不合适。”说完指向厅口。 大家伸长脖子一看,乐了:“兄弟你人才呀,你哪里找的这村姑?是不是在地里干活,被你直接拉过来了?” 混血挺身而出,一把拽过村姑,去了房间。 一袋烟功夫,混血走过来,嚷嚷道: “我跟她说好了,按时间计费,还有谁要去?赶紧的…”
我纵身跃起,飞起一脚揣向混血的翘臀: “你丫去把屁股洗干净,让那丫头出来,你去躺着,老子伺候你。”
8.
他甩出一张牌,丝丝的吸着气,碎碎念:“冷,冷啊,脚冷”。只见埋头看书的旺财急急如律令,转眼就端了一盆热水过来,然后,竟然弯下腰去帮他除去袜子。打牌的三人旁观的两人再次集体崩溃,互看一眼,齐声道:“旺财,我脚冷。”旺财站起身,有点发愁:“只有一个洗脚盆,要不,等他泡完,再给你们泡?”
按他的说法,旺财是为了方便照顾他,才搬去跟他一起住。那以后,他开始有了人样,胡子一刮,头发一打理,再换上干净衣裳,居然有几分小俊俏。
这两人不避形迹,老板知道了他俩的事,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问道: “他们怎么样?你看靠谱么?““目前看来是铜墙铁壁了,严丝合缝,水泼不进。”“那就好那就好,看来短期内她是不会走了。这样吧,你替我送份礼物给他们。” 我瞪着这个市侩的商人: “你的左膀右臂我,跟你混了两三年了,你怎么不想着关心关心?她硕士怎么了?我女朋友还清华硕士呢,你给送份礼物先。”
旺财下班后,站在我们部门门口,面带微笑。他不慌不忙的收拾东西,一边与旺财眉目传情,嘘声四起:“我靠,这是传说中的眉来眼去剑,情意绵绵刀么?” “屁嘞,看他们这淫荡无耻的眼神,这分明是失传已久的奸夫淫妇剑。”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这对奸夫淫妇终日春意盎然,撩拨的大伙春情勃发。
9.
因为他,大伙晚上的战场发生了战略转移,不再是喧腾的夜场。他带我们在后海和三里屯的一些冷僻酒吧游走。他知道哪个场子有现场演出,按他的说法,MP3是垃圾,音乐只能听现场。
他给我们讲唐朝、魔岩三杰、子曰、左小、谢天笑、老崔,还有汪峰许巍。他告诉我们,什么是摇滚,什么是金属,什么又是布鲁斯和蓝调。其他人的重点,在于观察不同场子竟然是不同风格的妞。而我,慢慢发现,一扇门逐渐打开。
一日,他带我去了新场子,农展馆边上的CD酒吧。一个黑人在弹钢琴,一个黄种人在打架子鼓,咋一听,完全不着调,他吐了个烟圈,对我说:“闭上眼睛听。”闭上眼,片刻后,钢琴声如流水般滑入毛孔,架子鼓在心底最深处有节奏的敲击,恍惚中,我翱翔于天匍匐于地,不知是曲子合着我,还是我被那乐声带走。一曲终了,我睁眼,环视周遭,竟然恍惚,长出一口气:“草,喔草…这是什么?” 他有些得意: “咱们绕了一大圈,我就知道,最终你会停在这儿。” “为嘛?” “这是爵士,凭着乐手的感觉走,即兴发挥最重要,没谱没调,你不就是这样的人么”
他凑过来,低低的说:“说句心里话,你是我见过的最分裂的人。”
10.
此后,就留在CD,再没去其它酒吧。CD很小,妞少,静。其他人很快腻味了,最后只剩下他和旺财陪我来。
这天晚上,正闭着眼灵魂出窍。突然一声清亮的乐声加入到钢琴和贝司中,随即千回百转,与钢琴声若即若离,缠绕爬升。我睁眼看时,一个双鬓微霜的中年人在台下吹着萨克斯,正与钢琴手相视而笑,中年人吹着缓步上台,乐声并不停,钢琴和贝司的旋律越来越轻微,终于,只剩下萨克斯独奏,台上另外两人将双手从各自的乐器上离开,伸向虚空,轻轻挥舞摆动,向着中年人以目传情,缠绵万状。
台下一个啤酒肚的西方老头站起来,随着节奏扭上台,站在空着的架子鼓前,以眼神向台上三人示意,钢琴手站起,做出“请”的手势,老头呵呵咧开嘴,拎起鼓棒,坐在架子鼓边上,以鼓棒互击,迎合着萨克斯的节奏。吹着萨克斯的中年人面带微笑,鼓励的眼神看向老头,老头将脚伸向踩镲,干净利落的切入到萨克斯的乐声中,萨克斯手脸上的笑意更浓,分别向钢琴和贝司手示意,随即,钢琴和贝司加入。
四人奏至酣处,逐渐露出高潮涌现的神情,似乎出声的不再是乐器,而是他们自己,那已经不是乐声,那分明是充沛的元气。台下的我们三人,在乐声停止很久后都不愿意开口说话。 他猛抽一口烟,幽幽的道: “咱们运气不错,刘元很少上台了。”“谁是刘元?” “就是那个吹萨克斯的人,CD的老板。” “跟崔建玩摇滚的是不是也有个叫刘元的?”“台上这个就是。你不说老崔,我还忘告诉你了,今天刘元上台,可能就是因为老崔在。”
“老崔?崔健?他在?”
他指向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高大背影。这人带着军帽,身边桌上放着一个军包,包上有颗硕大的红五星。我绕到这人前面,定睛一看,果然是崔健,跟电视上长得一模一样。
CD的乐队并不固定,经常更换,这些人中时常有老外,偶尔也有听众上台一试身手,就像那个架子鼓老头。有那么一段时间,加了一个黑人主唱,黑的看不出年龄,中文很流利,他一上场,必然说这样几句话:“在非洲的南面,有一个美丽的小岛,叫马达加斯加,那里阳光明媚。”他站在舞台中央,一束射灯从上罩下,他半咪着双眼,头微微上仰,宛若彼时正伫立于他家乡明媚的阳光下。我很喜欢他,喜欢他的白牙和阳光。
后来我找地图看过,那个岛其实并不小。
11.
那年夏天,有个台湾老头找到我。老头在上海有个工厂,替人做OEM,工厂挺红火,突然有一天发现,那些品牌商挣得比他这个生产商还多。老头郁闷了,东西是他做的,那些人也就是拿去卖,利润怎么能比他高呢?于是,老头决定自己搞个品牌,第一步就是在北京建终端,占领北京这个品牌制高点后再各地招商。
我从产品入手,展开市场分析,以雄辩有力的事实依据,充分肯定了老头的战略极其有远见且具备相当的可行性。老头很激动,大赞推荐人有眼光,几乎当场确定我是不二人选。随即,我宛转的说了一些自己现在的处境,当然也包括我的团队,均是胸中锦绣不得施展之类。今日得遇明主,实是我等莫大幸运。
最终与老头一拍即合,大致敲定了薪资报酬。当晚我一宿没睡,次日一早,我去老头入住的酒店,当面呈递了项目计划书。
召集众位心腹议事,话还没说完,一人叫嚣:“老大,咱们现在混得不是挺好么?台湾老头这事,我觉得玄,做生产的思维搞营销,不是找死么。而且他那东西的竞争对手挺强横,几乎是垄断啊。”他当然也在场,只见他慢条斯理的安抚那位激动的弟兄:“你先别激动,等他把话说完。”
我看着他,阴笑道:“看来你是明白了,要不你说?” 他报以阴测测的笑:“你无非就是想脚踏两只船嘛,老头重点还是上海工厂,北京这边只是办事处,他又不能时常过来,咱们呢,又不坐班,即便偶尔他过来,也能应付。我赞成,完全具备可操作性。”
众人恍然大悟,我扬声道:“看见没有?听见没有?这就叫素质,旺财跟了他,你们还有人不服气,凭什么不服气?事情清楚了,谁不想多拿一份工钱?举手!”众人眉花眼笑,把手缩进兜里。“那好,咱们得搞到盖公章的离职信,这个倒是简单。关键是老头知道咱们现在的公司,万一他留一手,打电话到公司怎么办?所以得摆平行政的几个人才行,这事咱们议议。”
“老大,这事你不用管了。”“你?你行不行?” “这事你直接出面不好,万一出了差错我扛,你再想办法捞我,省得大伙让人一锅烩了。”
“很好,散了散了。”
12.
两份工钱的日子很滋润,居然还是游刃有余,大家依然悠闲。
我带大家去钓鱼。雾灵山下的青山绿水,我们荡起双桨,船儿行在湖面上。旺财在阳光下对他说:“你会游泳么?” 他窝在船尾,懒洋洋的答:“会。”旺财说:“我想看。”他扔掉烟头,站起来,“噗通”跳下水。他在水里脱下衣服,湿淋淋的扔上船,游到旺财的边上,双臂撑住船舷,笑嘻嘻的看她,旺财伸手呼噜呼噜他的头发,他一按船舷,向后发力,仰躺在水面上滑出去很远。
雾灵湖边上有别墅,面水而建。包了几间房,晚上发现,偌大的别墅,就我们这些人。闲着无聊,有人提议捉迷藏,真是有创造力的建议,我甚为激赏,马上组织实施。轮到他藏,我们搜遍了三层楼,居然真没有。旺财在厅里看书,看着狼狈的我们嘻嘻笑,我看着她,她瞟了一眼沙发,居然是他的短袖。
旺财又看向壁炉,我奔过去,爬到里面,往烟囱看,烟囱很黑,我退回来,嘴里喃喃道:“什么都看不见,他应该不可能爬到烟囱中间吧?这也太脏了,玩玩而已,他应该不会这么认真吧?” 说完,对众人挤眼,大家忍住笑,附和着说,是是,再找找,然后大家安静的坐在厅里的地毯上。
旺财佯怒,作势要叫,我冲她怒目,她看看我,撅着嘴定定的看壁炉,一脸担心。终于,烟囱传来动静,他连滚带爬的出了壁炉,全身簌簌的往下落灰,众人哄堂大笑。他光着膀子,满脸满身的乌黑,他站在厅中,气急败坏: “你们太卑鄙了,太无耻了……”
13.
台湾老头下令,一定要在位于西单的某商场建专柜。我持反对意见,其一:这商场销售能力不强。其二:这商场国营体制,组织结构复杂,著名难搞。即便搞定,代价太大,投入产出相当不划算。
老头不听,固执己见,说是他的台湾朋友都知道这商场,一定要拿下。 原来是面子上的事,那就轮不到我多说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做事。
辗转将拍板的人约了出来。中间人在电话里说:“你们小心着点,这位是北京土生土长的主,气性大,务必干净利落,一次拿下。“
我和他在包间里等,对方迟到近一小时,来了两位。正主是中年人,居然并不脑满肠肥,只是一脸阴沉。他身边的跟班和我们差不多年岁,倒是颇为和善。中年人坐下后一言不发,我俩赶紧招呼上酒上菜: “先生,请问开什么酒?” 我还没答话,中年人道: “五粮液,先来四瓶。”他看我一眼,正要跟中年人解释,我用眼神制止了他。
酒才下去小半瓶,我已经去了两趟洗手间。我分明看到了中年人目中的讥诮,中年人再举杯时,他将我的酒倒在他杯中,站起来说道: “两位,抱歉,我们头儿实在不能再喝了,他的胃有毛病。剩下的酒,我来替他。”
中年人却不看他,只是看我。我拉着他坐下,自己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放在中年人面前,说道:“实在抱歉,我确实没有能力陪好您,但是看今天这情况,我又不能不喝。这么着,我最后敬您一次,这次喝完,我恐怕要出问题,所以这张卡先给您拿出来,密码是六个0。” 说完,我拿起酒瓶,仰头一饮而尽。
我拿着空空的酒瓶看着中年人,中年人侧了下头,他身边的年轻人这才将卡收了起来。他扶着我去洗手间,出来后,他对我说: “我送你回家。” “不行,回包间。” 他们已经走了。” “那你去把单买了,咱们回去。” “不用了。我跟你在洗手间呆的时间太长,觉得不合适,回去想给他们打个招呼,服务员说他们走了,他们买的单。”
他架着我在街上等出租,夏夜暖风熏人,我浑身冰冷。再次弯下腰,这次吐出的是一片殷红。他喃喃道:“你就是个傻逼。” 我霍然起身,狞笑着看他:“操,你有种再骂一遍?”他哈哈一笑,我指着他,正想笑,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医院出来后,我去二手市场,淘了一套山水音响给他送了过去。临别时,顺走他桌上的小音箱,在大街上仍进了垃圾桶。
14.
我的格局还是太小,小富即安,至于忘形,终遭人算计,醒悟时大势已去。上兵伐谋,最次伐兵,在一个公司里两军对垒,必是两败俱伤,不如挥手自兹去,还能留下些许余味。
我第一个辞职,随后一众弟兄纷纷离职,自此各奔东西。我干脆将台湾老头也炒了,安心钓鱼。终日驾车在山间游荡,与他和旺财少了往来。
再见面已是大半年后,大半夜约我兜风,他开着新车携旺财来接我。车行在四环上,一路闲扯,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问他:“车里的音响不是原配吧?”“是,改装了。”“效果不错,多少钱?” 他笑笑不语,旺财在后座上说: “车也就十来万,音响花了三万多。” “你找地儿停下,让我好好听听。” 停在圆明园东门,我竖着耳朵,有些心动,真是没有花钱的不是。
他哼哼着说:“这算什么,我给你们俩讲个事,广东有个“金耳朵”奖,一帮顶级发烧友搞的。话说有一届,最后八个人决赛。评委说,给你们放一段,你们听听有什么异常,说完,放了一整首交响乐。完了以后,大家半天没人说话,好不容易有个人犹豫着站起来,说:某一章某一段某个曲调之间有点不对劲,至于怎么不对劲,我也没听出来。不料主持人指着这人说:这届金耳朵就是你了。”
我和旺财巴巴的看着他点烟,然后继续:“主持人向大家解释,当初在灌这张唱片的时候,就在他说的这一段,有个乐手的一张乐谱滑到了地上。。。” “吹牛逼呢,交响乐?一张乐谱?这也能听出来?” “我说的不是他耳朵,是音响。”
三人坐在他车里反复的听那张《时光漫步》,旺财后座上睡着了,我和他一支支的抽烟,薄雾中清洁工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你还闲着?“
“恩”
“我重起炉灶了,有几个从前的兄弟在我那儿,你过来么?”
他看我一眼,笑笑说: “还给你当手下?你别忘了,我可是大你两岁的。”我也笑,扔掉烟头:“好,送我回去吧,我来开。”
15.
这次见面后没几天,旺财打电话给我,约在一个咖啡厅。她搅着咖啡,欲语还休。我抽着烟,耐心等。
“你说,他会结婚么?” 问完这句话,旺财眼里有波光流动。“我不知道,但是旺财,有件事你比我更清楚。” “什么事?” “你们床头的小书架上,有四本厚厚的《萨特文集》,这套书,是他八年前买的,他从湖南带到了北京。”
这年冬天,旺财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分手了。那是个傍晚,在下雪,我被堵在车流中,看着满天雪花,对旺财说:“也好。”
挂了电话,想了想,没打给他。
16.
见到晶晶姑娘是在第二年夏天,雾灵山下。
我在院子里擦拭鱼竿,晶晶姑娘肩背手提大小包,一头撞进来,她明眸皓齿,卡哇伊的圆脸,冲着我瞪眼笑:“我知道,你肯定就是那个变态,哈哈,肯定是。” 我不理她,坐下来,看着院子大门,果然是他晃着车钥匙,慢条斯理的走进来。
他满面春风,指着晶晶姑娘对我说:“你认识了哈,家教不严,管教无方,惭愧惭愧。哈哈……” 晶晶姑娘拿着包去了房间,他搬把椅子过来坐下。 我看他一眼,说: “一个冬天不见,你口味清淡了哈,这丫头几岁?” 他一撇嘴,道: “很多人都跟你一样,被她的表象给骗了,你当她单纯?她在唱片公司干,小小年纪,身居要职,每天跟戏子婊子打交道,这活儿,你我都够呛……戏子无情,婊子无义,这点,咱们是有共识的。”
我埋头擦鱼竿,不予置评。 他又道:“你跟旺财有联系么?” 我看他一眼,说: “但见新人笑就可以了,你还惦记旧人哭?都已经嫁人了,还关你鸟事?” 他长吁一口气,点点头: “说的也是。”
17.
晚上在院子里看星星,晶晶姑娘给我讲故事: “公司聚会,我拉他跟我去,K歌哦,结果他去了都不唱,我问他为什么不唱,他说那个把着话筒的人唱的太好,他不好意思跟人抢。然后他问我那人是谁,是干什么的,我跟他说,那个人拿着话筒不放的是林俊杰,结果,他问我林俊杰是什么人……哈哈哈…哈哈” 突然,晶晶姑娘不笑了,看着我问: “不好笑吗?”
“林俊杰是谁?我也想知道,能比他唱的好?”
晶晶姑娘喜欢吃锅巴,长腿搁在他腿上,抱着锅巴,一晚上不停嘴,我对她说:“你住嘴,我有事问你?”“你问呗。” “这小子又脏又懒,又丑又挫,你怎么看上他了?” 晶晶姑娘哈哈大笑,伸手扯他的脸,说: “你看你看,不只是我说你丑说你脏吧,哼哼”
“我问你呢,你看上他什么了?”
“哦,我想想啊,恩恩,这小子太可怜了,我想照顾他…你看,我把他照顾的多好,又肥又嫩…哎,你把脚抬起来。”
他把脚抬起来,晶晶姑娘指着他的脚说: “你看,你看啊,我给他买的袜子好看吧?”我看着他的脚,吓了一跳: “这是袜子么?不是手套?袜子能分叉?哈哈哈…哈哈”
我同情的看着他,他摸着下巴,嘿嘿笑。
18.
次日游云岫谷,我端着相机走走停停,晶晶姑娘也磨磨蹭蹭,让我给她拍照。我看他一人向前,越走越远,对晶晶姑娘说:“你说吧,什么事?”晶晶姑娘瞪大眼,一脸无辜,说:“就是想让你给我拍照啊,你拍的好啊。”
“你就扯吧,你每天跟戏子混一块,能没人给你拍照?你能看上我这相机?能看上我这水平?有事就说,没事你赶紧往前撵他去。”
晶晶姑娘脸一沉,道:“你跟我说说旺财。”我瞅她一眼: “果然深啊,你怎么知道的?““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跟我说说“
我不理他,大步向前。 她在我身后急急的道: “我给你搞许巍演唱会的门票,贵宾席。”我不停步,继续走。 “我找许巍一起出来吃饭。”
我停步,转身,对她说:“你找许巍陪我上床我也不会跟你说。晶晶姑娘,那位已经嫁人了,这事已经过去了,跟你,跟你们现在没关系。” “你怎么知道没关系,我……” “打住,你什么都别跟我讲,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想知道。”
说罢,我转身向后走,晶晶姑娘怔在当地。
19.
“我是晶晶,你在线么?”“你哪里搞的我QQ号?”“我找他要的,说找你要云岫谷的照片。”“你还真是死缠烂打哈。”“我不问你问题了,我传份文档给你。”“什么东西?”“你看了再说。”
我点开,是晶晶写给他的信,我看得触目惊心。看他在线,直接发给了他,然后跟晶晶说:“我发给他了,有问题你们自己解决。”
晶晶姑娘的小窗口一阵剧烈抖动,我分明听到一声尖叫。
20.
应邀去他们家做客,两人两猫摊在沙发上,两人一人一台游戏机,玩得正嗨皮。我一把抢过晶晶那台,她撅着嘴打开电视,又从电视柜里找出手柄,接在电视上打。“你们不是请我到家里吃饭么?谁去做啊?” 晶晶头都不回,说:“保姆在做了。“保姆?看看这两人,忽然觉得请保姆好像也不算过份。
饭后他送我出来,说:“上次你把信转给我,她好像还是对你有点意见,她小孩子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一小丫头片子,我至于么?” 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他: “你真不想再找份工作?就这样耗着?” 他神色一黯,我叹口气,走了。
21.
2009年1月,我枯坐在珠海的海边,接到旺财电话。
“你换了手机号怎么不告诉我?都几个月联系不到你了,你还好吧?”
“他很好。”
“你,你还好吧?”
“他很好。”
电话那端沉默。
“旺财,你我都清楚,你每个月打电话给我是为什么,我不介意。只是,你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是孩子的母亲了。你还要这样多少年?”
继续沉默。
“旺财,我心情很差,你说点高兴的事吧。“
“好啊,我跟你说说我儿子,他今天……”
“旺财,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问。”
“你儿子…你儿子长得象他父亲么?”
长长的沉默,我一只耳朵听着海浪,一只耳朵听着她的呼吸。细微的语声传来:“你回到北京后,有时间过来看看他。”
孩子出生时,我去看过旺财和她儿子。旺财的老公是个沉默的公务员,那天在他家,他给我削过一个苹果,苹果皮是完整的一根,又细又长。
珠海通过电话之后,至今,我没去看她和她的儿子,旺财也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
22.
2009年2月,大理苍山上,接到他的电话。 “你在哪儿?““云南,有事?”“算了,你回北京再说。什么时候回?” “我不知道。”
2009年4月,丽江古城,接到他的电话。“回北京没有?““没有,在丽江。”“什么时候回?”“不知道。”
2009年5月20日晚上,北京,接到他的电话。“我到丽江了,你在哪儿,我找你去。” “我回北京了。” “草,你什么时候回去的?” “前天。” “我前天18号过来的。”
两人掐指一算,那天,我们在空中交错。 “你跟谁去的丽江?” “我一人。” “晶晶姑娘呢?”
那端沉默。
“喂,说话。”
“嗳,你在丽江的时候,有没有拍月亮?我跟你说,现在我身边有条沟渠,水在流,听到水声没有?月亮印在水里,印在水草上。嘿嘿,长沟流月去无声,只记得这一句,这是你长项,背来听听。”
“晶晶姑娘呢?”
“不说了,有人找我喝酒去呢。”
“你等等,这是陈与义的《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你听我说,我在丽江拍了很多水里的月亮,但我还是回了北京。” 沉默,良久后他低声说:“知道了,挂了啊。”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去云南之前,变卖了所有东西,包括车,不能卖的东西,都送了人。他一直呆在丽江,直到冬天,丽江一家客栈的老板打电话给我:“你那个会唱会喝的朋友是神人。”
“怎么了?”
“他常住的那家客栈,老板是个姑娘,半个月前,这姑娘将她的店盘了出去,然后两人消失了。家人朋友都联系不上她,都问到我这儿了,你能联系上你那朋友么? “
“我已经很长时间联系不上他了,你忘了,我上次还打电话给你,让你去找他,请他给我回个电话。对了,你怎么肯定我这朋友是跟那姑娘一起走的?”
“我操,整个大研古城都知道,他俩一个房间睡好几个月了。”
23.
让.保罗.萨特(1905-1980),法国当代著名作家,哲学家,存在主义文学的创始人。
西蒙娜.德.波伏娃(1908——1986),法国著名作家,当代最负盛名的女权主义者。
1929年,波伏娃20岁,萨特23岁。某个午后,他们一起看完电影,萨特对波伏娃说道:“我们签个为期两年的协议吧。”契约式婚姻宣告诞生。萨特解释说,两人不必结婚,但又是亲密的生活伴侣,真诚相爱的同时,各自保持着爱情的独立自由。不久,他们又达成了另一个协议,“双方不应互相欺骗,而且不应互相隐瞒”。即是说他们彼此的“偶然爱情”都应该毫无保留地告知对方,双方都有爱其他异性的权利。 他们俩终生未婚,各自在不同的时期有各自的情人。萨特离世时,波伏娃拉着他的手。
波伏娃去世后,与萨特合葬同一个墓穴。
24.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更广漠的,是中间地带。那些立场坚定的黑白论者,立在原地评是论非,全然不顾自己脚下是虚空。那些走向中间地带的人,用自己的脚一步步丈量,越行越远。那些是非论者并不知道,有些人,看到的风景已经与他们不一样。
25.
他人即地狱。
---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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