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爷——观电影《老炮儿》
冰很厚
被六爷的愤怒压得吱吱作响
一个人
一把刀
六爷向对岸走去
六爷约了架
他要一个人
单挑
他所有的憋屈都来自对面的人
他没有考虑胜负
他只想砍下去
砍下去
砍
下
去
那些对岸的人
在对岸等他
很从容
他挥着刀走去
他或许砍不到什么
他需要的是这种姿势
一个人
一把刀
他向对岸走去
一个人
一把刀
我向对岸走去
2016.1.8于青岛
二
绝望
栗园的旁边是一条河
干旱的时候
沙就吹到岸上
一层
又一层
淹没了乾隆年间
那些没有名字的花草和虫鸣
栗子是怎样成活的
无从考证
他来的时候
只剩下剥落的皮
和尖锐的刺
这是公元两千零一十六年
黄昏时分
一个诗人走过栗园
看着夕阳落去
用整整一个夜晚
吞下所有的沙
2016年11月13日晨于诸城栗园大酒店
三
独上西楼
——与李煜同题
独上西楼
我滞重的脚步踏过清明元宋
不知是否惊扰了你
沉默着你的沉默
所有的落叶都成了你的绝命词
你如钩的残月
一月一次
将我的心事撩起
从来没有缺席过
我看见你的眼泪在南唐滴落
一千年后依然没有干
就挂在我的眼角
擦也不掉拭也不掉
那个夜晚
你把相见欢吟成了乌夜啼
而我，把乌夜啼唱成了庆丰收
全不顾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当一江春水的愁结了冰
垂泪对宫娥的你是幸运的
我羡慕你的水你的丝，能流，能剪，能理
尽管剪不断，理还乱
而蛛网中的我
早已是寸步难行
我看见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日蚀
正在完成它最后的章节
2018.9.9于青岛
四
宽窄巷子
走进来
就再也走不出去
出了宽巷子是窄巷子
出了窄巷子是井巷子
那个潦倒的诗人
把中文系搬到这里
一些诗行便如落叶落在墙上
落满
年久失修的院落
夜的光是虚幻的
白夜是八十年代的一个梦
我从远方来
只是为了跟另一个自己重逢
一只闲置的麦克风
看着那些打手势的人
从巷子里默默走过
没有一个熟悉
没有一个陌生
2019年4月2日晨于青岛
五
阮玲玉
上海
我是沿着一部老电影走来的
丝丝拉拉的声音
将世界一点一点磨成黑白
一半有声，一半暗哑
为什么要救我
你们觉得我受的苦还不够吗
是韦明在说
是你在说
路过的人每一个都在对口型
也许你说得对
活着越来越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的导演蔡楚生又活了三十一年
他没有吃药
而是想活也不被允许了
雾锁中山东路
那个电视塔
恍惚中是你吃过的一片大大的安眠药
而海关大楼的钟声
听起来就是你吃空的药瓶
敲击的声音
2019.7.18中午于上海地铁9号线
六
飞絮
像毛
又像绒
把自己变轻，变软
最小的风都可以吹动
却碰不伤万物
在哪里停
在哪里留
都不由自己
2019年于青岛
七
我数我身上的弹洞
——致欧阳江河
你来的时候，我正从冰川上走过
被击中时没有任何征兆
枪不知来自何处，没有声音
但我知道有人一直在瞄着我，这矮小的目标
我们带着各自的伤上路
你看我时的忧伤如同我看你时的忧伤
你抚摸我伤疤的手如同我抚摸你伤疤的手
你的伤疤如同我的伤疤
我们相约从广场上走过
我们踩在说不清哪个年代的尸体上
我不知道是否也会有人从广场上走过
踩在你我的尸体上
我数我身上的弹洞，他们是我的宠物
我听到了古老的算盘清脆的报数声
而扣动扳机的手沉着从容
如同人民的微笑
我们年龄都已不小
越来越不想好好说话，说好好的话
我已习惯了被瞄准的日子
习惯了在一枪与另一枪之间做爱
我每日都看到一些焦虑的孩子
艰难地在纸上行走
填填涂涂，涂涂填填
把花儿推进枪膛，把星星埋入坟墓
2019年12月23日于青岛
八
非红
你被一遍一遍地推到我的面前
每推近一步我就远离一步
我看见你
藏在愤怒的人的眼睛里
包在写满经文的纸里
通往所有方向的路都落满磕磕绊绊的你
也落在我结结巴巴的语言里
我有一片亘古的原野
冬天，每一棵树都孤独地站立
当白的雪落下
不敢出一点声音
我看见有人在桃花源里低下了东晋的头
种了一山的菊花没有一朵是红的
我看见有人在唐朝养了三千丈的发
没有一寸是红的
而所有的场都是红场
我无法打磨我的红
至今没有跟红确认过眼神
我已好久不读文书
所有的字在我的笔下都失魂落魄无家可归
它们一个个变黑被我结束了长达几千岁的命
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有人小声对我说
我便缩了缩脖子
凝视着写字台抽屉上的那孔锁
直到乌鸦一群一群地飞出来
蝙蝠一群一群地飞出来
占据了整个天空
它们每一个都能叫出我的名字
如同我，认得出每一根无法描红的羽毛
2020年1月8日于青岛
九
在动车上
最初
我是穿过东厂西厂内厂锦衣卫走进东林书院
听顾炎武高谈阔论的
那是我听到的中国好声音
1626年
我又被苏州的一阵吵闹声吸引了去
原来是颜佩韦领着一群苏州市民
把巡抚都吓到厕所里去了
多么尴尬的位置
这点声音是明朝的一抹阳光
被张溥刻在一块碑上
碑还在吗
张溥是复社的人
复社是云间几社、香山同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阳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等十几个社团联合而成
春运的动车上打开一本明史
读完这些就困了
明朝那些事，还是交给当年明月
2020年1月24日于威海
十
非白
从这个冬天开始怀疑
比如一片树叶
一个眼神
一种声音
一片雪
我试图还原这片雪
它最初是从诗三百落下来
雨雪霏霏的姿态很从容
它在唐朝变成最美的样子
据说有席子那么大
北宋的时候它收了一下
憩在林冲的花枪上一动不敢动
有一年在曲阜
差不多五一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我觉得是最迟的了
除了窦娥那一场之外
雪人我没堆过
也不知道每年的某一天
会有一位老人乘着雪橇飞过来
偷偷把礼物放进袜筒里
他雪橇下的雪是不是我熟悉的那片
2020年的冬天没有雪
待在家里，怀疑着所有的白纸黑字
今晨推窗，发现已是白茫茫一片
没有落下的在空中打着耳语
神秘而陌生
我第一次怀疑起这些千真万确的白
“眼前的黑不是黑
你说的白是什么白”
我确信每一片当中都藏了一点黑
只是不易察觉
而已
2020年2月16日于青岛
绘画：桂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