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其中,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最后的“可以怨”。在生活中,我们难免有不顺,心头会猛然陡生出一些不舒服,让自己做什么都很不自在,尤其是在现在的大城市,当我细细地走进去,也感受到表面的繁华底下,时常会有一股很强的功利的浪潮像是要把你给裹挟了一般,让人的心莫名就生出一种身不由己的紧张、焦虑、慌张、不安……然后依着浪潮所指的方向而要没命地狂奔。你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只是下意识地认为这就是对的,不这样,好像自己的生存就会有危机。
这背后,让我感受到的,就是价值观的问题,尤其是对生命的体会深浅的问题:人格如今已经退为第二位,金钱与地位越来越成为“成功”必不可少的标准。而其实,虽然如此,人毕竟是人,对于他所认为的这“成功”,无论是获得了还是没获得,他的心都不会安的,只是他没有自觉到,或者没有人引导他去学会正视自己内心的不安,于是很奇特的一个现象就是:很多人也便学会了“逃避”,去旅游、玩游戏、唱KTV,等等,好像是不错的疏通,但很多人旅游完之后、刺激完之后,居然内心还是空空的,很难受。人,有文明已经几千年了,为何还是如此呢?不禁一丝的悲痛绞过我的心头。
即便在西方,大概两千年前,《新约》里面耶稣就有说过:“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然而两千年之后,物质空前丰富了,很奇怪的就是现代人对物质的焦虑也是空前地严重。求得者,还想求;求不得者,一些忧怨便出来了。在现代,尤其是大城市中,大家都追求“自由”,而好像越追求,越看不到“自由”的影子,尤其是那心灵的自由。
我想起了《诗经·国风·邶风》里面的这一首《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这首诗,有人说是写春秋时期卫庄公的夫人庄姜失位而自伤之情,也有人说这是一个男子的悼亡之作,而无论是哪种解释,我们能感受到的,就是诗里的这个人,在现实中遇到了不顺,他的心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持续了好久,他也不知道怎么驱解:“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我内心的忧怨,什么时候才能消止呢?现实的情况,似乎也一直都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越来越难,甚至后来就成了“凄其以风”了。
不过,我们在后两行诗中,感受到他开始找着了一个驱解忧怨的出口:我思古人。他感受到了古人的心,而开始有一种温暖润入他的心头,让他感受到了一点安慰、一点力量。可能,他发现古人也有同样的遭遇,由此感到赞叹,或者惭愧,而从古人如何由这样的遭遇里面走出来的事迹中得到了启发;可能,他对现实而有的一些不满,一些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在苦苦的煎熬之后,他偶然从古人那里得照到一点光,让整颗心忽然之间光明充满、喜气充满,仿佛对现实的一切不顺,他都理解了、都能接受了,悬吊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舒坦、很安,可以放下去了。他感受到了已经逝去的古人那活泼泼的心灵,他也领受到了从古人那里涌来的一片温情、一股厚力,让当下的这颗心很充实、很喜悦,似乎快暗淡的眼里恍然就有了光,可以从眼前的得失中超迈出来,而看得很远、看得很阔。他的心,也变得博大了,因为他接通了那一条管道,可以把自己当下的心,通到古人的心那里去,连成一大片,充实而不可以已!没有了忧,也没有了怨,只要当下无尽的喜悦。这喜悦,也不是因为得到了什么物质奖赏,而是一种心灵的充实,是对那一种似乎很虚的存在,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的大自在!
孔子说:《诗》,可以怨。在这首诗里,我明白了:那是可以让你心头的忧怨,找到一个光明的出口,将之消释在一片充实与喜悦之中,让你的情,不至于走偏——“借酒消愁愁更愁”,而可以通向古人、通向温厚、通向舒坦。其实,我也隐隐能感受到,现代很多人担心钱的问题,背后是有一份不安与焦虑,更深的原意也是渴望自己能活得幸福、身边的人能活得幸福,只是这一念心,没有正当地通出来,便会有一些曲折、一些逃避,而让这一份深藏心底的不自觉的不安与焦虑,在某个时刻就会偷偷地溜出来,折磨你。渴望幸福,最终也未必真的走向幸福,只因我们未必给自己的心,在难受时懂得去找到一个光明的出口。从这一首《绿衣》里面,对此,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清凉,一些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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