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的梦想,除了成为一个好老师,教授孩子们习琴,还有一个,大约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说得过我那无所不知的老师吧!
两年了,以其说是我说不过他,倒不如说,我反驳不了他,我想让他了解我,可话到嘴边我除了感到委屈和挫败,就只有掩饰不了的眼泪。
今天他哭了,我第一次见他哭。遇到我以后,我打破了他教学里的很多个第一次。
我是第一个把教学日记本用烂的学生,第一个反驳他结果把自己委屈哭的学生,第一个用两年时间学完十年课程的学生,第一个卖房求学、和家人决裂的学生……
但我也没想到,他也是第一个哭的老师。
我掌握了30首琴曲,可是每次去还课,我都无比尴尬。
我的情感被压制了,世界一片空茫。
我今天弹了四个曲子,第五个的时候,他说:“为什么你的曲子一点感情都没有?我听到的只是一个熟练度。”
我依旧不知所措,想用打哈哈的方式搪塞过去,我告诉他:“感情对我来说太高级了,我想先拥有情绪。或许,我可以先做个技术流。”
他有些生气,严肃地说:“我不希望你成为一个琴匠。”
我不服,反驳道,“拥有高超技术的才能称为琴匠,一般的技术只算琴工吧。”
他叹了口气,下楼前抛下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在外面弹琴,人家说,她弹的除了流畅,什么感情都没有。我听到会很难过。”
他背着身子走了,语气深沉,像是风中残烛,在我心里熄灭了。
我低头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我知道我很懦弱,很孤僻、不讨喜,毕竟这些阴暗的词都是我的血亲们给我的标记。
他回来了,说:“你弹的太多,对弹琴麻木了。”
他大概不懂,当面对一个你在意的人,当他误解了你的时候,心有多痛,连行为也要失常的。
我的声音哽咽,冲他吼道:“我没有!我妈死的时候我没哭,憋了16年我才哭,难道我真的没有感情吗!他们都说要去经历才有感情,可我历经生离死别,难道我还要无时无刻都把那些负面的情绪表现出来给人看?别人会累啊,为什么要给他们增加负担。”
眼泪这个弱鸡,不争气地流着:“人人都说,生和死才是世界上的两件大事,可对我来说,它们才不是!对我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我喜欢的人、爱我的人都死了!而我却要一个人活着!我一个人活着,不把那些负面埋在心里,还要表达那些丧吗?”
他震惊又无奈:“你要让自己走出来,因为你总是把情感都收起来,所以你没法回应别人。你藏起来了,你不说给别人听,别人无法为你分担。”
“早知道没有结果的情感为什么还要说给那个人听?那样只会给那人造成负担,既然没有好的结果,我自己消解掉就好了!为什么要让别人苦恼。很累不是吗!”人类的喜悲并不相通,我乐意做别人的精神垃圾桶,却不敢将我的悲伤倾倒,世人活着就已经很累了。
我不想看他,眼角余光却看到他抽了纸巾缚上眼,他的声音哽咽:“是我对你期望太高了。”
我已经被判死刑了吧,再也回不去了。
他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教你了,我没有可以教你的了。”
是啊,没有感情,音乐被判死刑。
没有感情的人,就是行尸走肉啊!
我好想留下来啊!想留在你身边,和你学一辈子的琴啊!我漂泊已久,在见到你第一次的时候,在和你第一次学琴的时候却无意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你应该都没好好相信过,我不是喜欢你弹琴的感觉,只是和你学琴是我人生的救赎,偶然有一天,我看到了时光交错中寡言却欢喜的自己。
我记得和你学琴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即便有摩擦有误会,却是生命里最欢愉的时光,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活着也很好啊!
好多人要我离去,再看看世界,可我久久徘徊于此,因为若是离了你,我纵然有琴在身,可心里却不得安宁。
可我要怎么告诉你啊?说出来了,就证明了我是个懦弱的、太过依赖老师的学生。
每个老师都能教会学生东西,然而少数老师,当那些满心伤痕的学生接触到他们时,就得到了些许治愈。
我想留下,我累了。
我不敢走,我知道,这一走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此生再不要和你联系,因为心会疼啊。
如果告诉你,一定会成为你的负担。
我这个连亲人都不敢依赖的人,若是依赖了自己的老师,即便知识精神上,那是亵渎不是吗?
我害怕向别人吐露我对他们的感情,因为别人无法回应,就会变成他们的负担。我懦弱、我疏离,我怕伤了别人,那就在没开始前终结掉那份情感,日日夜夜的自我消解,痛苦只该是一个人的事。
我的人生太沉重,我已经苟延残喘了,为什么又要拖着别人感受溺水之苦?
别人看我的故事,一时悲喜,最后的喜乐也只有一人承受。
我想是我太过强求,他成为我的老师的第一天,说:“我会因材施教。”
后来我学的曲子越来越多,速度越来越快,我开始思考,或许因材施教是要懂得一个人,没有了解,何谈因材施教?
我和他聊起过我的家世,轻描淡写的带过,用玩世不恭的态度调侃了自己。
我五岁丧母,被母亲的娘家人赶出新房,她们霸占了房产,将我从天堂踢到地狱。多年后,他们也只是冷冷地告诉我:“是你克死你妈的。”
对于一开始就不喜欢的人,总有无尽的欲加之罪。
可我想,如果他们把我妈的离世的痛苦都发泄在我身上也好,毕竟一个人痛总好过许多人痛。我祝愿他们历经磨难,却能家庭圆满,儿女承欢膝下。
一夜间,我滚出那个象征富裕的大房子,告别了我墙上的天使雕像,和父亲辗转流落下水道旁的红砖房。
那时年少,只学会了“世态炎凉”,却天真的以为“至少还有父亲,即便流浪也无所谓。”
原来人心善变啊,亲人互相算计倾轧,我用了16年才懂。
母亲离世不久,父亲另觅新欢,此后16年间,他不断结婚又离婚,我叫过很多人妈,相处过诸多弟妹。
当那些孩子把我身边为数不多的眷恋之物一件件打破时,我的眼泪还未流出,总被父亲呵斥:“不懂事,一件旧东西而已。”
几件旧物,阴阳两隔,我终于连念想都尽数毁灭。
我终于发现,父亲的家人看我的眼神,多么的鄙夷。
因为是个拖油瓶吧!我是父亲失意人生的借口,是拖累他的怪物。他们用尽一切暗黑的词来形容我:冷血,怪物,吸血鬼,孤僻。
那时我还小,只以为是我不够优秀,所以他们不喜欢我。
后来才知道,喜欢和优秀无关,那是人心决定的。
母亲死了,就像一盘隔夜的残羹冷菜,被从我生命里抹去。
没有人安慰过我,他们只是恶意的作弄:“一个孩子懂什么。”
他们不让我哭泣,只觉得我的泪水是矫揉造作的产物。
可是,他们生了病、受了伤、疼了心,也会流泪啊!
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彼此安慰,我却习惯了躲在黑暗里擦干眼泪,摆出微笑的样子取悦他们。
我想,若是血亲都如此凉薄,又何必委屈了那些陌路过客。
我不是没有走出来,伤太多、痛太深,我剜肉蚀骨,却总有零星残留。
好在我总能让残留的恶魔沉睡,可是当我面对那些我在意的过客时,他们的每一次误解,都像一柄柄尖刀,刺得我鲜血淋漓,无话可说。
他们只以为我疏离,难亲近,却不知道,当我说出过往哀痛时,就没了防备。
若有人将过往告知于你,纵使她笑意盈盈,也总是只丢下壳的蜗牛了。裸露在外,一颗冰雹就可以砸的稀巴烂。
只因悲喜不同,他们念佛,却也不知,感同身受才是慈悲,活在自己安慰里的同情,不过是,于镜花水月中的自我悲悯而已。
飘零去、聚离别、少团栾、不得安……往日种种痛苦,终究会化成一片空茫世界。
归于空茫,悲喜自不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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