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鲁迅（四）

《鲁迅全集》中有一篇《怀旧》，十分戏谑生动幽默。读来实在有趣的很，文中夏日晚间纳凉的气氛很有小时候姥姥家的感觉。原文在此，如有侵权，请当未见。

“吾家门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儿童掷石落桐子，往往飞入书窗中，时或正击吾案，一石入，吾师秃先生辄走出斥之。桐叶径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气而苏，如人舒其掌。家之阍人王叟，时汲水沃地去暑热，或掇破几椅，持烟筒，与李妪谈故事，每月落参横〔２〕，仅见烟斗中一星火，而谈犹弗止。”

篇首一段设立场景，青桐树下，两三儿童，掷石砸窗；树荫避暑，夜谈故事，惬意非常。让我想起小时候姥姥家前的梧桐家后的枣树，每每与表兄妹们去那里团聚，总少不了杆打青枣的一出戏，打落地上的枣子是那么的脆甜，自此以后买的枣子再无那般味道。

《怀旧》是一篇基本用文言写就的小品文，读来舒心理气，如同夏夜乘凉听故事。文中叙述胆小怕事的私塾秃老师因不实谣言“长毛来了”预报仓皇出逃而后发现误报又作罢，由此看门人王翁倒是提起“长毛”往事。关于秃老师的描写生动幽默，着实使人莞尔。

“明日，秃先生果又按吾《论语》，头摇摇然释字义矣。先生又近视，故唇几触书，作欲啮状。人常咎吾顽，谓读不半卷，篇页便大零落；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纸能弗破烂，字能弗漫漶耶！予纵极顽，亦何至此极耶！秃先生曰：“孔夫子说，我到六十便耳顺；耳是耳朵。到七十便从心所欲，不逾这个矩了。……”余都不之解，字为鼻影所遮，余亦不之见，但见《论语》之上，载先生秃头，烂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颇模糊臃肿，远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 ”

这段用主人翁小孩子的心理活动描写秃先生的迂腐和小主人无聊透顶急切想逃的心情。如此细致的描写在鲁迅文集中并不少见，回想起《社戏》中处处皆有细腻的风景描写和用词准确的连贯动作描写，《故乡》中对于少年英雄闰土的描写，上学期间往往要求背诵。背诵时往往心里把鲁迅怨了千百遍，现在回看确实回味无穷。

秃先生固迂腐，却有fans。这fans即拥巨资的左邻耀宗，然而耀宗虽有万金却无知，甚至连小主人家里的仆人王翁李妪也不如，对迂腐的秃先生仰慕也就无怪。而秃先生却也不耀宗无知，与之为友，原因经小主人“覃思多日”的揣测，原来是“耀宗曾以二十一岁无子，急蓄妾三人；而秃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尝投三十一金，购如夫人一，则优礼之故，自因耀宗纯孝”，也许是秃先生感受到了知识的力量吧。

耀宗说长毛要来，吓得秃先生顿时心神不宁。“耀宗既去，秃先生亦止书不讲，状颇愁苦，云将返其家，令子废读。予大喜，跃出桐树下，虽夏日炙吾头，亦弗恤，意桐下为我领地，独此一时矣。少顷，见秃先生急去，挟衣一大缚。先生往日，惟遇令节或年暮一归，归必持《八铭塾钞》数卷；今则全帙俨然在案，但携破箧中衣履去耳。 ” 最爱的八股范本也顾不上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