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世界

母亲的世界，越来越小了。母亲本是任性的，可身体不允许她自由自在看世界了，她喜欢的电动车骑不了了，她爱看的街景也不能看了，爱穿漂亮衣服的冲动也没了，镜子也不怎么照了，多数时间在吃喝睡中度过，频繁地进出医院透析，在川流不息的病号中日复一日地熬着日子。

母亲的世界，越来越小了。母亲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不寻常中反应。她的脚趾发黑，走路本来就没劲了，加上疼痛，更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了。她的手臂上，有了隆起的疙瘩，每天都要涂药膏，按摩按摩，顶用不顶用，也不知道了。母亲大便，每一次都得用开塞露了，她腹部没什么力气了，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人了。母亲缩水了，体重减了不少，衣服不用买双加了，女儿买来的新衣，她也不急着穿了。

母亲的世界，越来越小了。母亲总说，怎么还不“老撒”呢！“老撒”在我老家的土语里就是死。梅姐开玩笑：你越说越死不了！我妈说了二十年才“老撒”了！哈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直面死亡，能笑出来的家庭，非我家莫属！

知道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儿女们来得更勤，照护母亲更细心了。弟弟在母亲的床边安装了活动护栏，很多地方装有扶手，夜里不担心她掉下来，白天老人家走走路也能随时使上劲；弟媳妇只一进门，母亲就呼她进来看看这儿，摸摸那儿，母亲大便前，弟媳妇赶紧塞进去开塞露，毫无违和感。妹妹们一进门，不是收拾这儿就是整理那儿，母亲的房间里处处都是干净的、整洁的，厨房里一尘不染，整个家弥漫着时代气息，八十多岁老人居所里那种陈腐的气息一丝一毫都没有。

多亏母亲的脾胃健康，消化功能持续给力。她每天还有常人的饭量，晚饭能吃一碗面，姊妹们中没一人能比得上。她进食毫无心理障碍，她一辈子都不曾节食减肥，她想不通晚饭不吃，那饿坏了怎么办？她有糖尿病，内心恐惧低血糖症。

母亲的世界，越来越小了。一件打底毛衫，上上下下都起了毛球，实在看不过眼了，我就给她脱下扔到垃圾桶，换了一件我带回的家居内衣。我说，是纯棉的，不会起球。弟弟说，她穿啥都起球的！母亲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即便是在沙发上，躺着的时候总是多，质量再好的衣服禁不住整天磨呀。

母亲穿一条粉色方格的单层家居裤，她感觉不到冷了。大家都说温度低，需要加绒的裤子，可是她却不以为然。神经末梢已然不灵敏了。

母亲的世界，越来越小了。母亲走过强大时代，我们都小心谨慎；母亲生命到了虚弱阶段了，儿孙们强大了，她不再为金钱恐惧了，可数钱的习惯一直都有：八十年代初，下班后她常一个人躲在暗房里，数钱算账，对上了，这才干别的；去年秋天她还能走得动，去超市购物回来，坐下来就开始算账，差了一元半毛，她都会再去超市对账，超市服务员不得不服——机算超不过人算！尤其是在唐都医院住院期间，每天都会亲自审核账单，一一过目，从不懈怠，算账是她老人家的爱好，不难理解，一个人好什么干什么，便不觉费时费力，说不定还能愉悦身心呢！

有意思的是，母亲说，她数钱时手一反，八千变一万！这是我无法验证的事儿，母亲开心地说，佛祖显灵了！我说，那你今天再变点钱出来看看，她笑了笑，说，不能贪。

病魔吞噬着母亲的健康细胞。营养吃进去了，吸收了多少不得而知。腿上脚上的皮肤越来越干了，床上有了白花花的皮屑。母亲自己没有力气坐起来了，每一次都需小心扶着她的头慢慢起来，母亲没有力气独立走路了，她也不想多走一步了。一周透析三次的方案被打破，加透还有效果，就四次吧，只要她觉得舒服点就行。母亲彻底臣服了，她变得稍微有点温和了。

母亲的世界越来越小，围绕着她的全部都是至亲。儿女虽各有各的日子，基本上每天都会问候看望母亲。人到了走不动路了、说不成多少话了，估计才会明白最亲的人是谁，最能靠得住的人是谁，而在此之前，人都会觉得来日方长呢，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母亲的世界，越来越小了。母亲的存在，呼唤了众多儿女围绕着她，她是所有人注意力集中点。尽管母亲不懂心疼女儿们，可她纯粹的真实的存在，本身就具有教科书般的力量。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急切地离开母亲，母亲并没干涉我的，使得我有了发展自我的空间，且能一直走探索自我的在路上。如今，我回到母亲身边，贴近她的身体服侍她，将她作为一个审视的对象，从她身上看到了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的情形，也似乎看到了父亲几十年与母亲的日常生活——母亲既没有母性的温存，也没有女人的多情，母亲未经雕饰的原始生命密码中，有坚韧不拔的力量，有大苦大悲后的迅速遗忘，有十分现实的诉求，说到底，母亲不像一般母亲的模样，但谁也不否认，她善良，智慧，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