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亭近来过得不舒坦。除了爸爸过世,没了靠山之外,还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一座瘟神。
雪君似乎是不准备走了,她很自觉地让人收拾出了一间卧房,大模大样地住了下来。她身边的丫头叫做明月,轻声细语,一派和气,像个小主妇似的操持着她的一切。而她带来的两队士兵则占领了门房。其中有个叫梁五的——就是那天敲门的大兵,天然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家里的仆人噤若寒蝉。
仿佛鸠占鹊巢似的,林雪君俨然成为了林公馆的新主人。
林雪亭,向来是人傻钱多又有闲,平生最擅长的就是在跳舞厅里与摩登小姐们谈恋爱,算得上天津卫里鼎鼎有名的花花公子。如今跟林雪君共处了不到一个礼拜,见她一身阴森暴戾的做派,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几天几夜不见人。
这可把林雪君气够呛。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说辞要与林雪亭办交涉,如今连人也碰不到。幸好她早就防着这一手,派出士兵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盯着林雪亭。
林雪君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浓眉毛,细长眼,高鼻薄唇,颇有一股英气。她跟林雪亭的相貌有八分相似,只有一双眼睛不一样,林雪亭的眼睛是杏核眼,双眼皮,看起来非常的俏皮活泼。林雪君的眼睛像林岂石,细长丹凤眼,不动声色的时候,凉幽幽地盯着你,盯得人心里发毛。她身量颀长,一身西服穿得妥帖至极,是找外国裁缝量身定做的。伸手戴了一顶礼帽,她从镜子里冲着身后的明月扬了扬下巴:“怎么样?”
明月是林雪君跟前的红人,走到哪儿都要带在身边。见了林雪君这幅打扮,她痛心疾首地叹口气,似愁似嗔:“这成个什么样子呀!”
在察哈尔时,她就不同意来天津,无奈管不住林雪君。及至到了天津,又天天试图阻止林雪君出门 。她小的时候,跟林雪君一起被敌军绑架过几次,每次都吓个半死。以致在她的心中,除了老家察哈尔的军营里是安全的,其他的地方,一概堪称龙潭虎穴。
“小姐,听说天津有王世武的人,把你抓走可怎么办哪?”明月吓唬小孩儿似的挤眉弄眼道,试图震慑住林雪君。
林雪君的舅舅薛云朗,当年带着军队造了姐夫的反,跑到察哈尔圈地为王,常年跟一个叫王世武的军阀争夺地盘,打得不亦乐乎。作为薛云朗的外甥女,林雪君在王世武眼里可算个天大的筹码。所以明月的惶恐,也不算是杞人忧天。
林雪君将自己打扮得风流潇洒,心情大好。听了明月的话,她嘴一撅,手一摊:“那你说怎么办嘛!十几万的兵,没有军饷,那就不是兵,是索命鬼!沈徵园不拨饷,舅舅愁得头发都白啦!”
“那你也不能胡乱跑啊,”明月将一条薄绒围巾围上林雪君的脖颈,“天天去跳舞厅里,就能想到好办法么?”
林雪君仰着脸,任她将围巾系得妥贴。明月长了一张人如其名的脸,细柳眉,樱桃口,漂亮得出奇。系好了围巾,她又拉拉袖口,抚抚衣角,忽而看到林雪君肩头有一根发丝,她便细眯了眼睛拿手去捉,是慎而又慎的神情。林雪君见她认真得可爱,便一把捧住了她的脸,在额头上叭嗒亲了一口。亲完她转身就走,边走边说:“你不懂!瞧着吧,沈徵园这儿,我非得撬他一笔饷!”
明月无奈,只好忧心忡忡地跟上。
林雪君带着明月乘一辆汽车出了门,车门外扒着一群荷枪的大兵——跟着舅舅亡命多年,耳濡目染,她晓得一切保命的措施。
林雪亭在外游荡了一天,先是在利顺德用过了晚餐,看了看天色还早,他决定上惠中饭店跳舞去。
林雪亭一入跳舞厅,就像蝴蝶进了花海,满场都是他的身影。他是个俊俏的有钱少爷,虽不见得有什么本事,光是那一掷千金的魅力就使他成为摩登小姐们争相交往的对象。
连跳了三支舞之后,他告别舞伴,独自在角落的一组沙发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冰汽水,噙着吸管,气喘吁吁地出神。
突然,一只手掌拍上了他的肩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馥郁的香水味。这一巴掌介于拍和抚之间,林雪亭隔着衣料都能觉出那手掌的温软,不用猜,他知道是何牧遥到了。
何牧遥一身银光西式长裙,后背和前胸俱露出老大一片。她端着一杯洋酒坐下来,笑盈盈地望着林雪亭:“今天怎么了?来到跳舞厅里不跳舞,怎么坐在这里思考起人生了?”
林雪亭本来只是休息,听到何牧遥一讲,反而想起了烦心事。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示意何牧遥靠近点:“我有一桩麻烦事头疼得很,正需要你的开解。”
何牧遥移到林雪亭身边,拿出一枝香烟在自己嘴上点燃,吸了一口,再递至林雪亭口中,一双手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就着他手里的汽水喝了一口,这才凑在他耳边说:“既然要谈,这里太吵,不如去我那儿,让姐姐好好开解开解你。”
林雪亭微微一笑,摇摇头:“你那里赌牌的太多,比这里吵上一百倍。”
何牧遥白了他一眼,白过之后眼波流转:“大厅里赌牌,难道房间里也吵么?”
林雪亭摇摇头,神鬼莫测地一笑:“你那儿可没有清静的房间,不是吸大烟,就是瞎胡闹,不过,你的闺房我还未去过,大概是比较清静的。”
何牧遥听罢,一扭身,推掉林雪亭的胳膊站了起来,悠悠转身而去:“不说好话,不跟你讲了。”
林雪亭逗弄了一番何牧遥,自己反倒高兴了,嘿嘿一笑,快步跟了上去:“又开不起玩笑啦?诶,我的玩笑你也急?那可对不住我们的交情啊。”
此时舞厅里一曲又起,林雪亭对着何牧遥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何牧遥抿嘴一笑,两个人抱在一起,跳起舞来。
何牧遥是有名的交际花,林雪亭也是天津卫知名的花花公子,这样一对璧人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真像是电影中的画面。舞厅中有与两位相熟的,早已在一旁拍手叫好了。
林雪亭得意非常,他是个纯粹的纨绔子弟,最爱在风月场中出风头。何牧遥忽然对着林雪亭眨眼睛:“我现在,可是不敢跟你有交情。”
林雪亭不解:“这是从哪儿说的?我又不是老虎,怎么就不敢跟我有交情呢?”
何牧遥嘴角噙着笑:“你现在比之前阔气了一百倍,等着跟你攀交情的人多的是,哪里还轮得到我呢?”
林雪亭了然地哈哈一笑:“好啊,拿话敲打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何牧遥忍不住了,咯咯咯咯地在林雪亭的怀里笑成一团。此时舞厅里一曲方罢,音乐渐停。两个人重又回到沙发坐下。
轻声细语地交谈片刻,何牧遥缓缓起身:“天不早了,密斯特林,明天见。”
林雪亭意犹未尽,连忙跟上,与何牧遥并排向外走去:“怎么着,公然撒谎?你不是刚从家里来?”
何牧遥目不斜视:“我是刚从家里来,可是没什么事情做了,自然还要回家去。”
“怎么没事情做?你不是还要开解我吗?怎么自己就走了?”
何牧遥一本正经,做出一副颇为遗憾的样子:“我是邀请过的,密斯特林不肯赏脸,我怎么好强求呢。”
林雪亭看了何牧遥这个表情,忍不住笑了:“我何时不肯赏脸了?”说罢抬起胳膊肘,作出一副等待的神情。何牧遥嫣然一笑,挽住林雪亭的手臂,两个人相拥向门外走去。刚出饭店大门,就见一辆汽车驶来,直接停在了门口。
那是一辆崭新的福特汽车,车身漆黑发亮,两边车门外各扒着四五名大兵。
何牧遥知道,这是军阀的做派——怕在街上被人暗杀,所以要派人挡住车窗。
车门开处,先是下来一位鹅黄长衫的少女,面容颇为不俗,接着又下来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青年穿一身条纹西服,一抬头,那张脸居然跟林雪亭极为相似。
这可让何牧遥吃了一惊,在两人之间不住地打量。
这青年正是林雪君,她看到从饭店出来的林雪亭,立刻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哟,弟弟!真不巧,我这刚来,你就要走啦。”林雪君寒暄了一句,同时带着笑,深深地看了一眼何牧遥,也不待林雪亭回答,径自进了饭店的大门。
何牧遥笑道:“原来密斯特林还有位兄长,怎么从前都没见过?”
林雪亭苦笑:“什么兄长!这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小时给舅舅带去察哈尔,学了一身的丘八气派。今天我要跟你诉苦的事,正是与她有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