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琴妹?”
“是我 ,阿唯哥!”
“咱们快走吧!”
“嗯!”
寨边的一道竹篱笆矮墙下,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轻轻地交谈了两句,然后就急匆匆向寨子外小路上跑去。
晚上没有一丝月光,江畔的凤尾竹在冷风中轻轻摇曳,发出刷刷的声响,各种不知名的虫子也叫得很急,声音响亮,掩盖住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和跑得急促的喘息声。竹林中有夜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叽里呱啦叫了几声。
身后的寨子里突然火光大盛,牛马的嘶鸣和狗吠声传来。嘈杂间,夹杂着许多带着方言的叫骂声和推开木制的门扇从屋内往外奔出的声音。
“你是说他们俩真的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一个50多岁的老头站在屋外的空地里,手中的竹杖狠狠砸向地面。火光中,所有人都能明显的看出,老族长用靛蓝色长布条包裹着的那个硕大脑袋在剧烈摇晃。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仿佛整个场地,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面前那个小眼睛的山羊胡,吓得把腰弓得像只虾米,颤声说道:“三叔公……我……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错!”
“小畜生!”被称之为三叔公的老族长,狠狠的骂道。面前的这只小虾米以为三叔公是在骂自己,吓得差点要跪下,心想:“完了完了,这回这事是做错了。”却没料到三叔公,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去把那个小畜生给追回来!”长着山羊胡的小虾米,这才意识到,族长不是在骂自己,松了好大一口气。
三叔公口中的“小畜生”名叫骆唯,今年刚满十八,是把打猎的好手。每回进山,别的人或许两手空空,但这个小青年却总能满载而归。他是族长的大孙子,也是寨子中许多年轻女孩子爱慕的对象。此地民风淳朴,寨子里水婆婆家的姑娘和韦阿爹的女儿都托人向三叔公问过话。
那时候的三叔公,放下手中竹制的水烟筒,笑得合不拢嘴,完全不在乎别人盯着他缺了几颗门牙,也不在乎再这样笑下去是否会把剩下的满口黄牙也给笑掉。
三叔公找来骆唯问过,这孩子只是低着头,并不答话,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古铜色的面堂,此时还会微微有些泛红。
老头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这小子心里有事,却只是认为,这个有些内向的大孙子不太好意思说。
三叔公倒是挺喜欢陆阿爹家的那个小孙女,家中殷实,也算是寨子中过得去的人家。女孩儿眉眼周正,孝顺长辈,算得上一块干活的好料,看那身形,也应该是好生养的。
于是老头儿眯缝的眼,美滋滋的帮大孙子想着未来,嘴里的水烟筒呼噜呼噜直响。“哟!”那一刻,能把他从幻想拉回现实的是:才砸吧那么两下,烟丝就烧到了尽头,再不添上就该灭了。
今晚这事儿就像一瓢冷水,彻底把三叔公的水烟筒给浇灭了。这可是他绝不能忍的事,特别是当事的另一方,是明江对岸的世仇岳老鬼的寨子。上个月,两个寨子间才经历过的那场械斗中,己方吃了大亏,有两个人被奄奄一息的抬了回来,没过多久就死了。
“把那个小妖女也一起抓回来,我倒是要看看岳老鬼有什么说法!”三叔公语气严厉地命令到。
“要把那妖女绑了,剁掉手脚、割掉舌头祭祀我们的蚂拐王!”跛了一条腿的韦阿爹,在此时忍不住喊了起来,仿佛她的孙女不能嫁给骆唯,全都是因为那个叫做岳琴谣的狐狸精的错。
“对对对!”众人一片附和,旋即在三叔公的带领下,声势浩大地往寨子外追去。
(20190413未完待续)

骆唯和岳琴谣来到明江边,从江边的草丛深处寻到一只早已准备多时的竹排。这竹排做得非常简陋,仅仅就是几根晒干的大圆竹捆在一起。岳琴谣先上竹排,骆唯随后跟上,找准平衡点后,手中长长的竹篙一撑,小小的竹排就离了江岸。
“阿唯哥,你可后悔?”盯着江面此时升腾起来的薄雾,岳琴谣轻轻的问向自己的爱人。
“我不后悔!”骆唯是个有些内向且不善言辞之人,但只要他一开口,总能让岳琴谣感到安心。
夜色浓稠,岳琴谣背对着骆唯半蹲在前,虽未转身,然而姑娘依然能够感觉到男子坚毅的身形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没有月光,淡淡星光洒下,给平缓流淌的江水,凭添了几许温柔。漫天星光中,下游不远处,东岸的那十几座临江而立的石山断崖映入眼帘。
那山人称“岜莱”,绝壁上画了很多人像,白天看来,赤红一片,那些人像勾勒得十分粗犷,有男有女,都看不见脸,皆双腿叉开弯膝而立,双臂高举,有的身佩长刀,有的提着铜鼓、羊角钮钟,足足有上千个之多。
“我爷爷说,那些是我们共同的祖先,我们本来就不应该互相打来打去。”岳琴谣隔着淡淡的雾气,望向应该是画满了岩画的岜莱,对身后正在奋力撑篙的男子说到。
骆唯咧嘴傻笑着,全身被汗水湿透,浓眉上也挂着晶莹的汗珠,还来不及擦去,有些腼腆的答道:“那我俩就不打来打去。”
“哼,可我偏要和你打!”正说着姑娘调皮的抄起一把江水,回身作势便要往男子身上洒去。男子停了手里撑篙的动作,下意识的伸出手臂用短衫的袖子挡在面门,便在此时发现了女子苗条的身形有些僵硬。
岳琴谣握在手里的水如碎银子般洒落,她惊愕的瞪着岸边,眼瞳里俱是惊恐,喃喃说道:“阿唯,那么多人,不会都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骆唯猛地回头,看到了岸边火光冲天。虽然眼下隔得甚远,足足有一两里地,但数着那密密匝匝的火把数量,怎么说也得有三四百号人,把江岸西侧的竹海映得一片通红。
与此同时,在江岸东边的寨子里也有火光亮起,隐隐的似乎还传来敲铜鼓的声音。“那是,那是……岳城寨!”岳琴谣感觉浑身冰凉。
没有月光,骆唯和岳琴谣远远的看到,有一些光点出现在了江面上,然后这些晃动的光点,聚集成一簇一簇的,向自己这个方向涌过来。
骆唯觉得自己撑竿的手臂有些僵直,他们没想到,这场两个人的私奔,会引来两边寨子这么大的反应,而且反应得如此之迅速。
山羊胡骆志清和三叔公一道站在船头,脸上写满了义愤填膺,他尖着嗓子向众人喊道:“骆唯和岳城寨的妖女是坐着竹排往下游去的,他们跑不远!”随后他心里嘀咕道:“跑得远才怪!”
脚下的竹排慢慢地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响,“吱吱嘎啦啦、吱吱嘎啦啦……”,接着还伴随着一些动静不是很大的震颤。骆唯全神贯注卯足了气力撑篙,岳琴谣却敏感地察觉到一些不正常的事正在发生。
“啊!”随着岳琴谣一声惊呼,就在一瞬间,脚下的竹排开始散架。她终于明白了刚才那些奇怪声音和震颤的来源——那是捆绑竹排用的麻绳纤维在根根断裂。
还来不及深究原因,再也无法保持平衡的两个人旋即落入了清冷的江水中。
(20190414未完待续)

江水不深,但也足以将整船人马吞没,更何况是这样的一只小小竹排,还散了架。
自小在水边长大的骆唯和岳琴谣,水性都还不错,但变故猝然发生,二人落入水中,却足足的呛了好几口。
一时间,岳琴谣感觉自己快被淹死了,她大声呼喊着:“阿呜……咳咳咳……”她本想喊“阿唯”,但是冰冷的江水毫不留情的灌进她嘴里,直接引发了剧烈的呛咳。
骆唯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毕竟落水那会儿手里还没有撤掉长篙,所以心中有那么一点撑实了水底地面的安定,在呛了两小口水之后,终于稳定住了身形。
借着江面上点点的星光和岳琴谣的呼喊,骆唯在黑暗的水里寻到了方向,一把将女孩从背后抱住:“没事了、没事了,琴妹,是我、是我,没事了!”然而,已经有一些意识模糊,手脚正在在水中胡乱踢蹬着的岳琴谣根本听不进去,仍然在拼命的挣扎,拖拽得骆唯又呛了两大口水。
幸运的是旁边刚好飘过两根散架后并未飘远的圆竹,骆唯把它们一把抓了过来,强行让岳琴谣趴在上面,才算是勉强转危为安。
然而,就这么一折腾,一艘载了五六个人的木船却渐渐靠近了。而后面十几艘小船更是鱼贯而前。
火把的光亮其实并不能看得很远。两人落水的时候,老眼昏花的三叔公自不必说,就是山羊胡骆志清,也只是听到前面有呼叫的声音,却看不到具体情形。但是,小眼睛的山羊胡心里很清楚:“见效了!”
自从一年前的“三月三”歌圩上见过岳琴谣一面,骆志清就再也难以忘记那位青春柔美的少女。她是有水蛇一般的腰肢,她是有明丽动人的浅笑,她的眉毛就像紫霞山顶的新月,她的眼眸恰如十万大山里的清流,她的歌喉比百灵鸟更加婉转,她如瀑般的长发编成了调皮的长辫,发梢上那朵粉粉嫩嫩的小花更是挠得人心头痒痒的。
挠了半天头皮的骆志清当时是鼓足了勇气站上的对歌台,他扯着尖尖的嗓子就开了腔:“对面阿妹好活泼,讨来回家做老婆,我爹我爷有银钱,我奶我娘没种田。”
说是对歌台,其实就是明江边一颗榕树下稍微凸起的大岩石。来赶圩的人们,把对歌台围得人山人海。
却不料对面的女子捂嘴一笑,露出些许讥讽的神色,张口回到:“你说你有几多钱,我家谷仓如山连,你讲你娘不种田,我家荷塘邀神仙。”听得周围的人是哈哈大笑,骆志清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
然而他并不死心,后来远远地跟在小姑娘的身后,走了好长一路,还偷偷上渡船跟过了江,这才发现,岳琴谣和同行的几个族人,最后都走进了仇人所在的岳城寨子,这才把牙咬得恨恨的,把那颗色心给埋了。
可没成想,骆唯这小子是倒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什么时候跟岳琴谣这妞勾搭上了,有那么几回,偷眼看见两人眉来眼去,自己的嗓子眼里就像吃了一百只苍蝇一样堵得慌。那日,他无意中撞见两人偷偷在树丛中藏了一只竹排之后,骆志清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岳城寨那边的消息,当然也是骆志清放出去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偷偷差人找到岳琴谣的那个弱智弟弟,传了个话而已。
眼看着三叔公他们的船驶得越来越近。骆唯一手揽着岳琴谣,一手推着竹竿,顺水流的方向双腿用力的踩水,试图往岸边靠去。他当然知道,如果被抓回寨子,后果如何。
十年前当骆唯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见过村口的大榕树下吊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对面岳城寨族长岳驮从的老婆。他不会忘记,那个女人被挑断了手筋脚筋之后绝望的眼神。不,他绝不能让自己的琴妹落入族人之手。骆唯继续沉默而坚定地踩着水。
(20190415未完待续)

“在那里,在那里!”船上有人突然喊道。
骆志清随着喊声,下意识把手中的火把举高了一些,果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江面上,漂浮着两道身影,似是一男一女。他心头一阵狂喜,连忙把方向指给三叔公,给他描述发现的情况。
三叔公瞪着飞满蚊蝇的浑浊老眼却什么也没看见,他心里是又气又急:“这小畜生居然敢瞒着我闯下如此弥天大祸,也不知浮在江面上的是不是他们,死了?”
“过去看看!”三叔公命令道。
便在此时,船队尾部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喊声和落水的声音。“嗖嗖嗖!”十几支黑色带毒的箭矢破开浓稠的夜色,纷纷往执火把的人身上招呼过去,“啊”、“哎哟”、“呃”,惨叫声连连不断。在这暗夜的江面上,拿着“火把”就是最好的“活靶”。没有月光的江上,骆家寨子里的这些人拿的火把其实照不远,明亮的光线反而降低了自己在黑暗中的视觉感知力。
毒箭射来处,是七八艘黑色的小船,隐藏在东岸山崖隐秘处,借着山形倒影,没有点灯,也没有燃起火把,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衔着三叔公的船队尾巴跟了过来。然后就是:沉默,放箭,杀人。
这些黑色的小船,都来自岳城寨子。听着手下慌慌张张地汇报,三叔公额上青筋暴起,花白的胡须,在夜风中抖动的十分明显:“岳老鬼,你他娘的下手真狠!”
只是三叔公有些想不明白,岳城寨的人为什么能选定在此时此地添乱,一时间他也乱了分寸:
今夜事发突然,只是为了追那个小畜生,己方十几条船上并未准备弓矢。之前一段时间,曾在东岸岳城寨那边传来了铜鼓声,他也是听到了的,只是没想到对方那七八条船,没点火把,就这么黑灯瞎火地摸了过来,看来是自己大意了。
骆志清心里却清楚得很,可他不知道事情的发展会演变成这样——他只是偷偷给对方那个弱智传个话而已,却没想到此时的自己也变成了弱智,或者马上会变成“箭猪”。
还是三叔公迅速冷静了下来,他命令道:“把火把熄了!”
这时众人才纷纷醒悟过来,也来不及多想,直接把火把浸在冰冷的江水里。
后方那几条黑色的小船一招偷袭得手,哪里肯鸣金收兵,一簇又一簇带着死亡气息的箭矢,狠狠向敌人扎去。
一个、两个、三个……随着三叔公这边的鬼哭狼嚎声不断,一艘大一点的黑船上,正站着个浑身黑衣装束的中年人。他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一干蠢货。他当然记得,自己的老婆,当年是如何惨死在对面这些人的手中的,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的寨子实力不济,于是隐忍了十年。十年间,两个寨子偶然会有些斗殴,却基本上相安无事。但是今天收到可靠消息,说是骆三这个老怪物的孙子,居然拐走了自己的爱女岳琴谣,待看到对方近百人鱼贯下河登上了船,他便知道,天赐的良机到了。
己方实力不济、男丁不多,但为了防备对方三叔公的进攻,早就在江畔绝壁下设有暗哨、藏有船只,此刻便是派上用场之时。黑衣中年男人岳驮从是族长,他一面命人在寨中继续敲铜鼓,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另一方面挑选了几十名好手,跟着自己,沿江畔小路一路狂奔,上得黑船。想到三叔公船行速度很快,勉力追赶,才终于在此时咬住了对方船队的尾巴。
猝不及防之下,三叔公这边十几条船顿时有五六艘上的人被射翻、倒下,江面上一片狼藉。甚至还有好几支箭矢,就落在三叔公的身边,把骆志清也吓得一阵的胆寒。
骆家寨子的人此时终于开始了反击。水性好的人咬了环首铁刀就跳进水里,直扑黑船。水性差又受了伤的,只好把已死的同伴抓起,当做挡箭牌,另一手划着水,往箭矢射程之外划去。还有一些悍勇不畏死之徒,纷纷拿起手中的长矛、斧头,甚至镰刀,向对面黑船上扔去,惨叫声在双方的船上响起,此起彼伏间夹杂着骂娘、操蛋等叫骂。
本来平静的江面,此时已如同烧沸的滚水一般,充斥着叫骂声、打斗声、躯体落水声、箭矢破空声、金铁相交声,所有的声响混成了一片。
天昏地暗的打斗中,人人状似垂死的癫狗,乱吠乱咬,乱踢乱打。没有刀戟相交、力与美角力时的那种诗情画意;只有血水从胸膛涌出,头颅被刀锋割断,断肢滚落江面的残忍与血腥。
岳驮从的小腿被对方一个水鬼突袭,砍了一刀,鲜血迸出。他却瞬间撘弓,近距离将对方射了个对穿,踢进明江喂了王八。岳驮从压抑数十年的暴戾性情也在此刻尽情爆发,他没有丝毫退缩,顾不上腿伤,带领着一众岳城寨的儿郎,三两下又把对方一艘小船上的几个人射翻在地。
眼看箭矢所剩无几,岳驮从弃了弓箭,换上自己专用的砍刀,一把长,一把短,继续向三叔公的船队方向杀将过去。
三叔公这边刚才是猝不及防,现在是有所防备。星光骤暗,两方人马就在黑乎乎的江面上拼杀在一团,一时不分胜负,各有死伤。
三叔公的船离开后方战团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此时眼睛象瞎子一样的他对局势也有了更加明晰的判断。他先是命令自己身后那艘船不必护在自己身边,赶紧去把骆唯那小畜生给逮住,然后命令自己的船向岳驮从岳老鬼那边靠过去,因为他觉得他有必要说些话。靠近一点,说话就能清楚一点。
但是骆志清可不这么想,他怕死,于是赶紧和三叔公请缨到:“叔公,我带人去抓阿唯,额……他们要去哪里,我懂!”
三叔公上下打量了一下骆志清,突然开口道:“阿清,你就跟着我,莫走开!”
骆唯抱着岳琴谣的腰,推着圆竹正往岸边靠去。岳琴谣还在不停地大口呕吐着进入到胃里的水,同时因为肺里呛了水还在不停地猛烈咳嗽,神志并不太清醒。突然,骆唯听得后方杀声震天,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到,后方远处的一些火把,先是画出大大小小的弧线掉落水中熄灭,然后过了一会儿,离自己距离最近的几艘船上的火把也纷纷熄灭。情形十分古怪。
来不及多想,感觉到自己的脚有些痉挛,而岜莱就在近前,绝壁上赤红色的人像已经可以隐约看见,骆唯带着自己的琴妹便往绝壁下方靠去。
(20190416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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