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孩子都是死亡的镜子

文/  啄木鸟的卓

这些天我突发奇想，要把自己的藏书全都读一遍。我记性越来越差，很多书看过都忘记了，一点情节都想不起来，似乎它们从未造访过我。于是，我随手拿了一本从未翻过、崭新的书（很多书都是买了好多年没看），那是让-保尔·萨特的《文字生涯》。我记得我是把它当作萨特的文学创作谈买回来的，可没想到它竟然是一部小说，一本萨特自传体小说。我从未读过萨特的作品，只知道他的伟大。一个存在主义即让人着迷，更别说他和波伏瓦那种灵魂伴侣式的关系，常常是萨特迷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本小说应该是兴味盎然的，光是从开篇几页内容就可以感受到萨特的幽默，讽刺和自嘲。尤其是对外祖父夏尔·施韦泽多有揶揄。然而，当我读到夏尔大限将至时，竟然心有不忍了。我也能明显感觉到萨特藏在字里行间的感伤和失落。步入老年之后的夏尔陷入沉思，而且是对还是小孩子的萨特沉思起来。作者这样写道：

“这其实是因为他感到大限将临。夏尔用陶醉来攻克焦虑。他在我身上欣赏着世间奇妙的作品，以便确信一切皆好，甚至连人生可怜的末日也是好的。大自然正在把他收回到自己的怀抱。在山顶树梢上，在海波水浪中，在点点繁星之间，在我幼小生命的发源地，他寻找着归宿。他拥抱大自然，接受大自然的一切，包括为他挖好的坟墓。……这是众所周知的：所有的孩子都是死亡的镜子。”

只能说，萨特把外祖父面对死亡来临时候的自我宽慰、抚平恐惧写得真是让人神伤。“所有的孩子都是死亡的镜子”，真棒啊，既残忍又真实，同时充满隐喻。萨特的出生、成长不断在预示着外祖父死亡的来临。死亡，是每一个人无法绕开的结局，是所有人都将奔赴的目的地。并非世界有多精彩，只是死亡伴随而来的被遗弃并由此造成的恐惧，多少让人连呼吸都是痛的。史铁生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它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所以，如何面对死亡成为我常常思考的母题。

亲人的离世大概是我们心中最先触碰到的“死亡预演”。仔细回想，最先离开我的是曾祖母。我对她已无印象，只记得她曾在屋檐下教我算数，后来就消失不见了，当我再长大一点，她就化作一座小小的坟山，藏在那一片青纱帐的甘蔗林里。

后来是祖父。我对他的印象也日渐模糊。印记里他是一个清瘦的老头，脾气很暴躁，爱赌博，经常约隔壁的几个爷爷一起围在家里的灶台边。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祖父就被一张发黄的蚊帐给困住了，终日躺在蚊帐里，避不见人，偶尔飞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小时候家里养猪，竟然是放养的，我需要把猪赶出门去。路过祖父的床前时，大概是猪的欢叫声吵到了他的休养，他终于严厉地呵斥我。不过这之后，就再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了：他也撒手人寰。我那时候出奇地冷静和安静，不是理解也不是不理解地承受着这一切，似乎死亡与我无关。但现在，我耳朵里还会时不时地回响起那个夜晚，道公带我去村里废弃的古潭超度亡灵时，作为牺牲的白鸭发出的嘎嘎声。

真正让我感到死亡无限接近于我的，是父亲的去世。在我刚刚三十出头的时候，母亲的一个电话让我震惊不已。母亲说，很少回家的父亲那天一直抹着眼泪走回来，双脚颤颤巍巍的，像是被从村里刮过的大风吹歪了，路都走不正。母亲说，父亲得了淋巴癌晚期，已经没有多少天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最后一句是父亲告诉母亲，医生告诉父亲的。我简直不敢相信，但父亲吃不下东西的痛苦，裹在被子里的瑟缩，让一切看起来极其真实。没几天，父亲匆匆地给自己的人生画上的句号。夜里为父亲守灵时，我近乎冷酷，也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并不算太远。因为在这之前，祖母刚刚过世，距离父亲撒手不到半年的时间。在摇曳的油灯光里，我感觉下一个要走的人就是我。带着这种无法排解的心情，我恍惚地度过了很多日子。

父亲走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我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没有发生过。有一回，我在公交车上看到过一个清瘦的人，古铜色的皮肤和花白的头发，我心里一惊，想要站起来，但定睛细看，那人并不是我父亲。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第一次被“死亡”惊醒是在高中的时候。那时学习累了，我就趴在书桌上休息，竟然睡着了。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它想到了人这一生匆匆而过，想到了人的死亡，想到了没有呼吸，甚至感受了窒息。我立马惊跳起来，一身冷汗。自此之后，我时常会被这种臆想惊吓，它像一道闪电，不分地点不分场合地突然袭来。是敌是友，我摸不清来路，只能跟它缠斗很多年。

死亡也许是个晦气的词，谈论“死亡”往往给人带去可怕的感知，孔子也说“未知生，焉知死”，但我却以为“不知死，焉知生”。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和我一样，被死亡的恐惧所困扰，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过，我却在与死亡的恐惧相处的日子里，逐渐明白了，死亡的恐惧其实是一种督促，一种鞭策，让我不停歇地往前赶路，不要浪费这短暂的一生。

我记得周国平曾说过，人生是一条通向坟墓的悲剧，所有人都排着队跳进坟墓里，埋葬这一生。但因为人太多了，队伍很长，望不到头，于是，我们开始和前后左右的人相识、相知、相爱一生，全然忘记了终点在哪里。所以，当死亡来临，不必过度忧伤，我已在这条路上认识了很多人。

现在，曾经的孩子也已人到中年，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人生一过三十五，就开始在走下坡路。再加上一事无成的巨大压力，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能够实现大器晚成呢？于是，接受了生活的平淡、命运的平凡和自身的平庸。我们不过是过江之鲫，九牛一毛。大概我们还剩下一句：认清了生活的真相，然后，继续热爱生活，用文字疗伤，用哲学治愈自己。

用死亡给自己照镜，我们将不负时间，不负此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