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窗忆梦

    又梦到奶奶了，每次梦到她，她都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微笑。妈妈说，去世了的人在梦里都是不说话的。说来也奇怪，死去的亲人里，我只梦到过奶奶，多少次我都想念爷爷和外公，可是没有一次在梦里见过他们。而奶奶，说实话，我对她始终有种说不出的情感。

      奶奶去世的很突然，记得那天中午，我刚下课，准备吃午饭，妈妈打电话来说，你去请个假，提前回来吧，你奶想你了，当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前几天听姑姑说，奶奶心脏病犯了，在住院，但是昨天打电话还好好的，说是今天就要出院了。刚刚挂断电话，小姑姑的电话就来了，同样也说，你奶想你了，你回来吧。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奶奶可能去世了。我并不知道当时的感觉，只是觉得没有真实感。

    刚下火车，妈妈的电话就来了，她说，你奶奶去世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说，我猜到了，话一出口，眼泪就掉下来了。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那个我并不亲近甚至有些怨怼的人，离开了。看着桌上那张微笑的脸，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奶奶也可以如此慈眉善目。

      奶奶出生于刚建国的时候，家里穷，从小没上过学，20岁时遇上了我爷爷，死活要嫁给他，偷偷的去爷爷家看他，在那个时候，奶奶那个行为是很出格的。嫁给爷爷以后，先后生了6个孩子，三女两男，我爸爸是最小的一个。在别人，应该是除爷爷以外的所有人眼中，奶奶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她每天的任务就是打麻将，睡觉，然后在爷爷下地回来以后躺在床上呻吟，头痛，心口痛，哪哪都痛。然后爷爷就去烧火做饭。

      她的几个儿女好像都是一路自己摸爬滚打长大的，我爸爸尤其是。记得老人们说，我大姑其实是有机会上大学的，但是奶奶不同意，如果她走了，家里就没人照顾弟弟妹妹了，所以她留在了家里，随便找了一个人结婚，生了一儿一女，大姑父好吃懒做，家里穷困潦倒，唯有小女儿贴心，但13岁时，死于梦中，原因不明，那是我记事以来送走的第二个亲人，前一年送走了我爷爷。前几年，大姑说她结婚30年，没有一天是不工作的，也没有一天是不欠债的。人生的选择真的很重要，假如当年她去上大学，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从没有见过我大伯，妈妈说，他也没有见过。第一次知道大伯是四岁，有人拿着一张黑白一寸照问我，这是谁，我说，这是爸爸。当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说不是，这明明是爸爸。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大伯，他死于车祸，火车，那时他刚离婚不久，好像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好，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火车经过的时候过去。据说我有一个堂姐，至今没见过，妈妈说，她长的跟我有些相似。听家里的老人们说，大伯跟伯母并不是真的想离婚，他们感情很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就是不同意伯母回来。后来，大伯的精神就不太好了。

      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按理说应该是很受宠爱的，但我家好像不一样。妈妈说，她嫁过来的时候家里穷的很，连煤球都烧不起，家里的窗户是破的，冬天冷风吹进来，杯子里的水会结冰。夏天房顶会漏雨，每到下雨的时候，爸妈就在屋里拖着床找干的地方避雨。我出生以后，奶奶把舅舅们给妈妈带的挂面，鸡蛋都拿到自己的屋里，那时的媳妇可不像现在一样，妈妈只能出了月子就带着我回娘家了，可以说，我一岁以前，都是在外公家里的。我二姑家里的表妹比我小五个月，有一次，妈妈去奶奶屋里，看见奶奶坐在床上做小衣裳，一看见妈妈，慌里慌张的说，瑶瑶（我表妹的名字）没衣裳穿，我给她做几件，可她忘记了，她的孙女没穿过她的一针一线。当然，她也做不到极度的偏心，因为她最爱的，始终是她自己。只是有时候我会羡慕别人家的奶奶，一放假，就等在我们必经的路上，老远就喊自己的孙女，告诉她，给她做了什么好吃的。而我们家，假如我不去看看她，一墙之隔的奶奶是不会知道我回来了的。好在，从小到大都习惯了，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委屈。

      奶奶其实是有机会上学的，当年她们家条件很不错，她有6个兄弟姐妹，奶奶出生那年，她的阿姨生了一个儿子，但身体很差，家里人担心活不了，就根据土法将奶奶和她的表兄弟互换了家庭，以保证孩子能健康成长。奶奶的阿姨家里很穷，据说，奶奶一岁多的时候学会走路了，但因为吃不饱饭，饿的不会走了。夏天当时的妇女习惯光着身子纳凉，奶奶看见了，就爬过去吸人家的奶喝。长大以后她面对着自己的几个光鲜亮丽生活优渥的亲姐妹哭诉，为什么把她换过去，换了她的人生。其实奶奶十分聪明，什么东西一看就会，有时候看电视她还会问我，这个字念什么，只要一遍，下次见到，她就一定认识。妈妈经常说，如果奶奶上过学，她的人生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一转眼，奶奶去世三年了，有时候回家我还会下意识的朝奶奶的院子看一看，坐在院子里听街坊们在外边说话，仿佛奶奶就在她们中间。有一年我发了一条动态，是这样写的：前几天梦到回家了，背着包站在门口看到和以前一样的景象，突然泪如雨下，这么久了，好像才明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以前的生日我总是赶不及，今年终于能赶上了，可是还有什么用呢！我好怀念每年回家你都会给我留的蛋糕。我突然发现，原来在我心里，奶奶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奶奶。爸妈工作忙，爷爷去世的早，我跟弟弟可以说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每天放学回家，都会闻到饭菜的味道，虽然奶奶做饭并不太好吃。奶奶虽然比不上别人家的奶奶，但是对我们仍然是疼爱的，她可以因为我一时贪玩忘记时间而到处找我不小心被狗咬到，也可以因为弟弟不吃饭而变着花样的做饭。我还记得小时候跟她一起睡觉，因为她眼皮上的皱纹下垂而看不出来她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每晚都要问奶奶你睡着了吗？也记得每次回去偷偷的把奶奶藏着的点心吃掉。奶奶会笑着打趣，我是“小贼”，什么东西都找得到。

      我是十分不擅长回忆的，但拿起笔来，最想写下的居然是我的奶奶，我自己也很惊讶，原来奶奶占据了我如此多的记忆。

      我知道，我的奶奶跟别人家的奶奶不一样，没有那么疼爱我，没有那么慈祥可亲，但在我心里，她仍然是无可替代的。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也许，我与奶奶的缘分就是这样，不亲昵，也不疏远，已然足够。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我只希望，奶奶的生活能好一点，再好一点，希望她的人生没有被调换，希望她对生活的怨怼少一点，期望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