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食物都能带来余味的。余味一定带有某段悠远的回忆,伴着岁月的沉淀物,伴着踽踽独行的人生缓缓发酵,甚至弥漫进人的骨髓里,融入人的气质和性格中,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幼时的家被桂树包围。每到十月,在离家还有数百十米就能闻到那沁人的芬芳。我总爱在出门时使劲地呼吸,贪心地想把所有的香气都据为己有。“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的诗在幼时的我看来,简直是一种骄傲。
每年的这时候,祖母都会酿上一缸桂花酒,来给爱喝酒的祖父解馋。“我去摘桂花!”我总是无比积极,抢着去完成酿制桂花酒的第一步——取材。在桂树下铺上一块洁白、干净的桌布,使劲摇动它的枝干,那小朵的精灵便纷纷地被抖落到桌布上。托起桌布向祖母邀功,她自然是宠溺地摸着我的头表扬我。其实我深谙祖母之后进行的繁琐工作。她会先用筲箕过滤掉杂质,然后戴上老花镜,耐心地逐个摘去每朵桂花的细梗。清洗工作完毕,接下来就是晒干、放糖去味,放糖时要一层桂花一层糖,然后旋紧瓶盖静待糖融化。当桂花与糖最终融为一体,最后一步——倒酒也就显得尤为轻松了。倒上几升白酒,接下来就只需慢慢等待了。通常是等待得越久味道越佳,但祖父往往等不了那么久,去年的陈酒早就被喝完,他总是隔两天就要去探一下酿酒的缸,看看酒的颜色、质感又发生了哪些细微变化。等到可以开封的那天,祖母早早给祖父备上一碟花生米,倒上一小杯酒,满脸成就感地笑着等祖父享用。
我极爱看祖母劳作的场景。幼时看来大概是出于一种兴趣和对她劳作成果的期待,现在看,这正是我所怀念的,由劳动带来的充实感。
看祖父喝酒是个极为享受的过程。几杯桂花酒,一小碟花生米,可以供他消磨一下午的时光。他喝酒时咂嘴的声音,筷子碰撞装花生米的不锈钢小盆发出的清脆声响,还有他微红的脸上心满意足的神情,于我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诱惑。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说我也想尝一尝酒的味道。祖父乐呵着把酒杯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眉头却皱了起来:“好怪的味道!”祖父哑着嗓子笑了,接过酒杯愉快地哼起小曲。祖父哼过很多不成调的小曲,如今早已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是我对桂花酒味道唯一的记忆了。这只尝过一次并且印象不佳的桂花酒,怎么会成为陪伴我之后青年时光的珍贵余味,是我一直困惑的。
病了以后的祖父被禁止沾染酒精。在他尚有力气反抗的时候他还曾偷偷喝过祖母藏起来的桂花酒,还像个老顽童一样向我使眼色,让我不要打小报告。多数时候他是乖乖地喝着祖母端上来的清淡的葫芦汤,佯装很美味地哼一句:“甜到嘴里呀,美到心头——”当然,这还是在他对自己康复报有很大期望的时候。
而病重后的他,连一口米汤都难以下咽,桂花酒,怕是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都说人临死前会回忆自己的一生,我想桂花酒一定是祖父回味的重要内容,毕竟它的味道代表了他和祖母一起度过的四十年漫长时光。
丰子恺在《缘缘堂随笔》里描写吃螃蟹的情景。几只蟹脚,一杯烧酒,带给他无法比拟的享受,也带给我关于桂花酒回忆的无限遐想。每每读到这段余味无穷的文字,鼻头总会酸涩,脑海里浮现的尽是祖母做桂花酒忙碌的身影和祖父喝酒时安然的神态。如今我见不到桂花酒已经多年,时代总是在进步,又有多少人愿意去费上十多天的时间,去为自己的家人酿上一缸醇香的桂花酒……
于是总是有遗憾。也正是这遗憾造就了关于桂花酒的余味吧。
(作者:袁佳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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