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总在深夜爆发。
提神的咖啡、酒精;氛围浓厚的书房、画室;惯用的画架、铅笔……
这些统统用不上。
山洪般倾泻的灵感从大脑深处袭来,将他从床上拽起。
手指因刺激而颤抖,打开卧室的灯,蹲在地上开始作画。
他的脸上挂着奇异的兴奋,眼中两簇诡异的亮光跟着画笔跳动,又一副画作诞生。
画毕,已是第二日晌午。
他起身端详这副作品——它得到的只会是称赞。
随意抹了把脸,他将画布卷起,大步前往朋友家。
彻夜创作并未令他疲惫,反而使消瘦的脸庞看上去更加亢奋。
几家画廊老板已事先接到通知,早已聚在朋友家。
奇特的创作灵感让他们无从点评,但没人不承认:这又是一副天才画作。
灵感总是突然消失。
没有任何征兆与暗示,无关天气和心情,不受饮食、睡眠影响。
不同于来时的大张旗鼓,它走时总是悄无声息,不给人挽留的机会。
那天以后,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画面。
神秘的灵感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它决绝离开,并未告知下次行程。
他画不出任何东西了,眼前唯有虚无。
他的情绪也似乎被“灵感”牵动着。
它在身边时,他总是异常亢奋。画笔一拿便是一整夜,外界不再重要,得尽快将塞满脑子的画面诉诸纸上。
这种亢奋时常转为烦躁。在他收笔后,窗外吵闹的鸟叫声、朋友端慢的茶杯、说话磕巴的画廊老板,甚至街上擦肩而过的行人……
他极力忍住摔打东西、破口大骂的念头。
灵感消失后,他内心的躁动被立刻抽走。
像刚被打捞上船的难民一样,他垂头静坐。船上的灯光被海洋吞噬,等在他面前的只有摸不到边的黑暗。
黑暗撕咬人心,他带着难以诉说的痛苦,彻夜失眠。
但失眠不再帮助他构想画面,而是将他往更深的黑暗处又推了一把。
这种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死亡。
与停滞的大脑节奏一致,他的日常生活也失去生命。
起床、吃饭需要耗费大量力气,洗澡成了异常困难的工作,房间堆满的杂物一步步将他逼到床上一角……
他不再洗脸,不再出门,整日躺在被黑暗包裹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哭泣。
时而轻声啜泣,时而放声大哭,没有任何缘由。
整整四个月,他没有任何创作。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每次只是躺在床上,或许是等神出鬼没的灵感,或许有时是在等死。
这次的黑暗呆的实在太久,久到他无数次想先与它告别,他在彻底崩溃的边缘。
或许,灵感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它突然又回来了,在那个温暖的午后。他感知到那股熟悉的力量,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再次活过来了!
这次的灵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他只来得及踢开画布前的杂物,抓起炭笔便开始挥洒。
简直是在砸炭笔,他控制不住落笔力度,画布几乎被捅穿。
每一笔都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不清楚画的是什么,跟着灵感走就对了。
又是一个不眠不休的昼夜,他跪在巨幅画布前,像个虔诚的教徒,对着上帝祈祷。
时隔四个月的画作得到的并非夸赞。
他们看着满头大汗、眼窝凹陷的天才画家,失落地摇了摇头。
“画得真是不伦不类”
“看不出值得欣赏的点”
“画工生疏了,画家得勤握笔”
“也许……江郎才尽了”
因狂奔而飙升的肾上腺素在刺耳的评价声中攀到顶峰,他不受控制地大声尖叫,往身前男人的脖子咬了上去。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病床上。
他只记得惊叫躲开的人群、男人脖子的触感,以及此刻仍在发疼的后脑勺,这种痛觉反而让躁动的心安定。
他被指引到一间诊室,医生询问完后让他如实填表,厚厚一沓表单有各种问题。
而后,他被带去做抽血、心电图、脑部CT。
终于,再次回到病床上,他在黑暗中等着明天的结果。
“……你是想先观察一段时间,自我调节?还是吃药控制?”
医生将检测结果推到他面前,一项一项解释分析。
他听着从未接触过的名词,感到脚底的寒心开始攀升,身体不住颤抖。
医生最后告知各种药物副作用及注意事项,叮嘱他按时吃药,三周后再来复诊。
“这些药能让我回归正常吗?”
“它们会让你快乐。”
是的,只有快乐。
他感到内心的烦躁、亢奋在逐渐远离,陪伴已久的孤独、抑郁也许久未再光顾。
他的情绪稳定得毫无波澜,没有任何浮动。
他重新拿起画笔,微笑看着洁白的画布,看了一整个下午。
画布仍是洁白一片。
灵感死了。
大脑里的不是虚无,不是黑暗,只是麻木。
只剩麻木的快乐。
“你想要痛苦还是快乐?”
他从医院出来,后怕地回想无数次将自己吞没的黑暗,决定相信医生的判断。
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将画架移出房间,重新布局,卧室宽敞了不少,阳光也能照进更多。
他每日沉浸在简单的快乐中,按时服药。
不知过去多久,复诊结果显示,他的病情好了一半。
药物也少了好几种,他继续按时服用。
但和以往不同,消失已久的抑郁、低落开始频繁出现,又很快离开。
他如此熟悉那种黑暗,一旦感受到它的逼近,他便条件反射般蜷缩在角落,流泪任它处置。
而以往无数次令自己废寝忘食的亢奋、激昂好像彻底消失了。
他的情绪进入另外两种极端:极度平稳和极度低落。
独处时,总有什么东西罩在面前。他想揭开它,又怕看到的是没有掩饰的沉重的虚无。
他沉溺在这种情绪之中,懒懒散散,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洗澡、吃饭重又变得困难,他整日游荡在消极中。
其实他非常了解自己,每次都能敏锐觉察自身状态。但他放纵自己继续沉溺,感受着身体慢慢下潜,他感到了解脱。
他擅自停了药。
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长久停留在令人快慰的抑郁中,还是试图唤醒消失已久的亢奋状态以期继续创作。
戒断反应随之而来。
胃部深处翻涌上来的恶心、令人痛苦煎熬的失眠、折磨神经的头晕、耳鸣……
他害怕晕倒在街上,害怕谈话时突然抽搐。
他将自己封在家中,每日对着水池干呕。
呕吐声如此骇人,好像吐出来的是内脏。每一次,他都觉得这次真的要死了。
但每次,他都活了下来。
眼泪不打招呼,随时闯出他的心脏。用餐时,它那么自然地滴进碗里,好像它才是这副身体的主人。
他的内里在不断崩塌,他的手摸不到。在无数个深夜,他听着那里传来的啜泣声,号啕大哭:我没办法啊。
在彻底坍塌前,灵感回来了。
还是那么毫无征兆,但这次它十分温和,只是将他轻轻拍醒。
他平和地睁眼,对着老友点点头,走进久未踏入的画室。
这是他最后的使命。
没人说得清他到底画了多久,灯从半夜亮到凌晨,一直亮到他的尸体被发现。
人们围成一团估量他遗画的价值。
他死在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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