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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占和她的小说

阿占和她的小说

作者: 崇芳 | 来源:发表于2022-07-01 11:18 被阅读0次

    终于拥有了一本阿占的小说集。抽空忙闲,我会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扑倒在阿占的小说上,全神贯注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精彩的细节,就像葛朗台数他的金子,满眼的贪婪和兴奋。

    从年龄上说,阿占是小妹妹,从学问上说,我应该尊称她为老师。早年读过阿占的散文,被她驾驭文字的能力深深折服了。阿占祖孙几代人居住青岛,是地道的青岛土著,从小耳濡目染,她对青岛每一处的故事都如数家珍,她用自己独特的视角推出了“蓝调”系列,无论是风土人情还是人文地理,都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青岛,甚至填补了青岛档案史中的空缺。画家出身的阿占,赋予她的文字以不同的色彩,读她的散文除了享受诗一样的美感,还能享受到视觉上的冲击力,尤其是她笔下的青岛美食,那颜色,那味道,再加上古典的背景,又有乡愁的情感,你的味蕾会跟着情不自禁地蠢蠢欲动。

    近几年,阿占转型写小说,按她自己的话说,是尝试,但这尝试却是锋芒毕现,先是在各大重量级的期刊上频发,又多次拿奖,尤其是小说《制琴记》,在众多优秀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

    “话说那天下午,胡三背着琴,像侠客佩剑一样,行于当街。”这是《制琴记》开头的一句话,由此,我也看到阿占像一名侠客,行走在小说的世界里,她握住文字的利剑,披荆斩棘,所向披靡,每次出手,都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结尾处留一个漂亮的弧度。

    胡三,远近闻名的木匠,他的师训是:“做木匠要忠诚,要忠诚于树,忠诚于刨子、锯子、锤子、斧子,忠诚于自己的工具箱,其他的都不用搭理……”。胡三被国际小提琴展上的名琴镇住了,他想做琴。韩五,远近闻名的琴行主人,“他性格孤僻,音乐学养却是极高的,侍弄乐器很有道道儿。”“韩五似乎知道每把琴的脾性,知道如何顺着琴的性子捋。”当胡三背着自己第五把琴找到韩五时,就是高山流水、知音相遇了。他们俩在德式老房子中,在贝多芬和巴赫的乐曲中,研究、揣摩意大利制琴大师的秘诀,选好材,用好漆,“运用数学、物理学、造桥工艺、美学、声学甚至化学,开始做琴。”历经煎熬,一把把各具特色的小提琴横空出世,有了它们“灵魂的独步”。他们的琴屡次在国际级别的比赛中获奖。订单越来越多。“城里最高级别的发烧友、名家的启蒙老师、大学里的音乐教授、乐团的首席演奏家、收藏家们,甚至附庸风雅的权贵们,开始请胡三、韩五吃饭。”但胡三和韩五很矫情,他们“挑剔订单的数量和时间,挑剔琴主的品性。”在对方请出的十道蟹宴之后,他俩婉拒了对方十把小提琴的订单,一句话,——“情绪上不来”!他们想起了那个遭遇不幸,却在琴艺上才华横溢的小满:“小满应该可以参加维尼亚大斯基世界青少年小提琴比赛了吧?”“他需要一把好琴。”

    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环境里,胡三和韩五无疑是一股清流,他们坚守自己的匠心,以一颗虔诚的心膜拜艺术,虽然出身低微,却有高贵的灵魂。这是作品的主旋律,是最打动人心之处。

    《制琴记》里的原型是阿占采访的对象,初始采访并不顺利,因为两位匠师对她不理不睬,直到阿占说出了关于琴的专业知识,两人才对阿占刮目相看,等到阿占写出具有专业水准的文章时,他们就认了阿占这个朋友。这是我佩服阿占的另一个方面: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具有真才实学。我向来觉得,做记者需要天赋,要有自己的视角,能静下来博览群书,要有责任感,要有与所有人沟通的能力,要博爱,有深度。阿占为了她的《私聊》栏目,采访了千余人,她说她有“过耳不忘”的本事,从不当着采访人的面做笔记。我认为,阿占采访时,提前做好功课,给足了采访者以尊重,与采访者进入同一个频道,共同进入采访故事里面,——是为走心。采访的人物故事,经过加工提炼,走进了阿占的文字世界,诞生了阿占的本土文学。

    阿占小说里的主角大都是生活中的“小人物”,他们多多少少都受到艺术或文学的浸润,这无疑增加了人物塑造的含金量,他们可爱,执拗,而又有生命的厚度。《制琴记》里的韩五自不必说,从小爱音乐,胡三在他影响下,也痴迷音乐,没有音乐就不会做琴。《人间流水》中的喜子,虽是拾荒者,却极爱读书,喜子不喜,有“笑中含泪”的艺术魅力,他自得其乐,自食其力,还清自己的外债,又把自己的积蓄捐给灾区,他把底层人物那种朴实的真善美表现的淋漓尽致,活成了精神上的贵族。《不辞而别》中的客栈老板王不辞,“撩拨着文艺心脏”,把破旧的客栈收拾的既清新又复古,海边出生的他自然了解海的脾性,他给想轻生的客人讲海,带着客人探海,用他解救海边跳水轻生者的案例开导客人,并总结出了生死哲理:“生死之间就是一道门啊,推开,关上。”王不辞像海蛎子,强硬的外表下有颗柔软的心,他在海边救人从不留名。《在峨庄》中的抗战老兵,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儒雅书生,为了生存,他可以给城里来的画家当模特,但绝不出卖自己收藏的半抽屉勋章,因为,那是他死难战友的“灵魂谱”。读到此,我流泪了,不停地流。我想到了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烈,他们有几人留下了名?有几人享受了天伦之乐?有几人得到了回报?一腔热血投军去,从此不见君消息。阿占呼吁道:“当下迫切需要直面的历史观,以及对那些行将别离的老者(抗战老兵)的临终关怀。”《师父》里的几代师父,更是身怀绝技,堪称世外高人,是书法界的独行者、中医界的发扬者,居高山不嫌贫,怀绝技不浮华,硬是活成了清雅的水墨画。

    身为记者的阿占,往往赋予她作品的使命感。《孤岛和春天》里的王既明,外号“老迷”,“做事不过大脑、瞪不起死活眼、条理弄不清之人”,从小不爱学习,却喜欢倒弄生意,最后开了饺子馆。他起早贪黑,跑码头、跑菜市场,保证食材的新鲜度,无论外来市场多么诱人,他始终坚守用好材料、新鲜材料的底线,这也是他的“孤岛”,对此,他从来不迷糊。由此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质朴善良的老迷,他迷的可爱,善的一根筋。面对这样并无多少文化的“老迷”,那些在食品里添加毒素的人良心何在?面对食品安全问题,所有识字的人是否要多点责任感?什么时候我们能在所有饭馆里吃到像“老迷”追求的生态食物?《满载的故事》里的满载,小学没读完,却从小是大海的弄潮儿,天生的渔把式,跟随船老大大显身手,无论是浅海还是深海,海货都会装满他的船,但,他却从捕鱼鸟青庄那儿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不吃产卵的鱼,留着给子孙后人。于是,他放弃当船老大接班人的良机,跟用密渔网、用探鱼器、用炸药的胡老大做斗争;当许多人开始圈养海鱼和海虾、并乱用抗生素和激素时,他却仍守住自己的清贫,做一个敬畏大自然的人。至此,阿占借女博士口呼吁:由于围垦滥捕,使人类生产活动与海洋生态遭到破坏,近三十年,海洋物种濒危;围垦圈养,把大海化了妆,失去了大海天生的活力,回归自然吧。

    像侠客样的阿占,自然也有她小女人的柔情。《私奔》里的女主人,与丈夫不同房已经三年,却在闲暇时,而且还是家里,“涂上迪奥的缎光唇膏,蹬一双高跟鞋,坐在窗前,两腿交叠,腰身尽可能挺直,右手端起骨瓷的咖啡杯。”这架势,除了自恋,当然是摆给晚归的丈夫看的了。这小资的笔调让我想到了张爱玲。阿占的巧妙之处却在这儿,她成功地制造了一个悬念,让读者会觉得女主人的丈夫出轨保姆了,保姆“私奔”的对象就是女主人的丈夫!这个悬念太有根据了,保姆比女主人小几个月,四十不惑的女主人却叫她“姐”,“同一个屋檐下的情感战术”。最后,一家人推定保姆跟别的男人私奔了,也就不管不问,一副城里人的冷面孔。《猫什么都知道》里,猫是一面镜子,真实地反映小女人患得患失的心理,她在婚姻门槛前徘徊,不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但猫却能窥视女人的潜意识,女人要找一个归宿,“猫预感这是即将发生的故事”。

    阿占在小说中,常常喜欢用住所和环境来衬托人物。《制琴记》里,韩五和胡三,找的制琴房是建于1901年的德式老房子,具有古典主义风格,韩五把家传的古琴挂于墙上。以此衬托两位主人对制琴的神圣感和美好的向往。《人间流水》中,啤酒屋夹在几趟破旧的老房子之间,门前“堆满不锈钢啤酒桶,像个重金属音场”,这样破旧的地方,丝毫影响不了“美和善”。老板小五哥是一个慈善人,底层三教九流的人士愿意到他的小店里喝酒休闲,拾荒的“喜子”他也不嫌弃,摄影艺术家的到来,更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善人结善缘,最后,大家一起做了一个善举。《在峨庄》,抗战老兵老肖头,住在破败简陋的石头房子里,四壁空空,“几件老家具,表面已完全风化,虫眼满布,木筋突出”,即便这样清贫,老肖头也不愿意高价钱出卖他的半抽屉勋章,让人肃然起敬。《师父》里的师父松菴住在老房子里最破的一栋阁楼上,“楼梯吱吱作响,有些地方已经腐烂,少年生怕下一脚就会坠落到底。各种各样的杂物沿墙壁堆砌,少年甚至能听到头顶的横梁上,老鼠正窸窣而过”。破旧的像一幅古老的油画,像进入一个神秘的巫师住所。在这里,却住着一位世外高人,他“精研医术,单方尤妙”,又有一手好书法,“透着医者的恬淡和慈心”。

    阿占是一位美食家,在小说中,也处处可见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制琴记》里,十道蟹宴,第一道,蒸蟹,“膏腴红艳厚笃,鲜香之气似乎能淹没整条街乃至半座城”;第三道避风塘炒蟹,吃客脑子就兴奋的不正常了,书法家开始作诗,诗人开始写书法;第七道奶油焗蟹,电视台花旦开始嗲嗲的了……《不辞而别》里,“芦笋北极虾、番茄蛋卷、彩椒鸡丁,望过去一片红绿金灿。”《私奔》里,雪菜烧黄鱼,“鱼皮焦香略有硬度,鱼肉嫩滑”,还有“鱼香鸡丝、芥蓝虾仁、煎酿油豆腐”。即使简朴的《师父》里的师父,也有“葱拌马蜂菜,荠菜土豆汤,味道鲜甜而陌生,另有一股泥土香气”。《孤岛和春天》里的饭馆老板老迷,更是专业级别的,他的鲅鱼饺子馅是这样制作的:“将肥肉馅拌入鱼糜,放姜末,撒精盐,调蛋清,顺时针上劲儿”。梭子鱼配豆腐是这样做的:“鱼身斩段,加葱姜料酒,腌二十分钟。热锅下油,花椒粒小火煸香,放入梭子,两面煎出金黄,再投葱姜蒜。加水没过,中火煮开,点白酒和醋,随后放豆腐。……”《猫什么都知道》里,女人“将整个西红柿去皮,毫无破口,里面却塞满了牡蛎肉。”“西红柿艳丽明透,海鲜滑嫩多汁,一旁缀着用扇贝壳盛放的调料”……。一边看着美文,一边想象着这些美食,真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作家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但作家也有无奈的时候,许多具体的问题解决不了,他们便借助神的力量。譬如,阿占面对海洋生态问题,用佛家或者其他神学的因果关系论定。《石斑》中,两百斤重的百年石斑鱼,被许老板杀死时,肚子里一兜鱼籽儿。不久,许老板的第三个老婆胎死腹中,大出血,端了子宫。后又在作家的梦里,许老板被石斑鱼钓杀。在《满载的故事》里,胡老大为了钱丧心病狂,密网捕鱼、炸鱼、探测器寻鱼,无论大小、无论公母,他都要一网打尽。圈养鱼虾时,又狠毒地下药坑害客户,最终,一场台风,把他的养殖场彻底摧毁,胡老大元气大伤……

    看阿占的小说,可体验到多种文风交换的快感,或西式,或中西合璧,或纯中式,间或白话文的精彩。文中涉及到的天文地理、行业特点、中医书法,无不精准专业,可见作家背后付出的艰辛。阿占是青岛女作家中的翘楚,是青岛人的骄傲,期盼她的作品走向全球,拥有更多的荣誉。

    写于2022年6月青岛

    作者原名徐坤,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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