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驼背湾”地铁站下车,从B出口出站,可以看到白色的石阶沿着一侧的山坡延伸而上。从白色石阶山坡的那一侧,每隔一段路就会分出一条支流通往某个住宅区,而一直往上走,则会去到一个刚建不过几年的购物商场,石阶的另一侧则是面向大海和海湾对岸的山丘的护栏。
驼背湾位于A市的一个角落,是A市其中一条地铁线的终点站。这个地方相对A市来说是个颇为偏僻的地方,却因为在海角的位置,所以风景独好。这里在几十年前曾经有一些小型的轻工厂,但随着A市的转型,这一带的工厂越来越少。后来这里沿着山坡建起了一些住宅区,这几年又建了一个购物商场和轻工业博物馆,使得A市的这个角落又恢复了活力。驼背湾一直都是去几个登山点的必经之地,节假日的时候,登山客搭乘地铁到这里,再从公交枢纽站搭巴士去登山点。
陆之昧沿着石阶往上走,不时转过头看右边玻璃护栏外的景色。海湾对岸的山坡虽然不算高,却有着优美的线条。这一天正是暮春时节中平静而晴朗的一天,大海蓝白相间,白色的海浪拍打着山下的巨石。在学生时代,之昧很少来到A市这一带,所以他不禁感慨就算是一个他曾经如此熟悉的城市,也有这么一个自己一直都忽略了的角落。
沿着“J-MALL”的指示牌爬上石阶,最后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平台,平台的一边是一间露天的bar & cafe,另一边则是观景台,沿着平台走到尽头,则是J-MALL的大门。之昧和学生时代的朋友蔡明杰约在了商场二楼的咖啡店相见。
七八年没有怎么好好见面了,学生时代之昧和明杰是非常好的朋友,两人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对世界和生活有着相似的观感,平日里也形影不离。人们经常说他们性格很相像,但他们却知道这只是大体而言的想象。在高中毕业过后,之昧去了外地读书,之后就很少再遇到。地理上的隔绝,加上一些从未明说的事件,就导致了彼此的疏远。
但是毕竟是回到了家乡。这些天忙完了回乡之后需要处理的事之后,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是,生活突然变窄了。从前很多朋友现在已经不怎么联系,每天除了日常的复习资格考试和打零工,剩下的时间也是在各种消遣之中打发。也正因此,他想起了从前的伙伴。
这家咖啡店在J-MALL二楼的一角,高大的玻璃落地窗外可以看见壮观的海景,明杰正坐在窗边的桌子旁,朝他淘气地笑了笑,说道,“Bonjour,老友。”
“Bonjour...”之昧纠正了他那奇怪的发音,“你竟然住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我从来都不知道A市还有这个角落!”
“但是这里很美,不是吗?”明杰说道。
“嗯...这个商场建的位置真的不错,刚好在悬崖边上,一侧恰恰可以望见海景。你在这附近工作?”
“没有,我在中心区的一家公司做海报设计。”
“那怎么会住到这么远的地方,从中心区过来,少说也得有半个小时吧。”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何况房租又不贵。周末的时候,我可以和那些登山客去附近的景点,顺便带上我的写生工具画一些画。”
“我一直以为你是抽象画派的。”
“这并不矛盾,美的本质总是一样的,不论是抽象画还是风景画。话说这几年在法国,你应该见过不少美丽的风景。”
“是啊。”回想起来,第一次从巴黎搭高铁去波尔多,看到窗外耀眼的金黄色麦田,还有像涂料染上一般的淡蓝色天空,这种美景对于一直在华南地区长大的之昧是令人震撼的。就如同...置身于某位名画家的画中世界一般,对,就像梵高的麦田系列那般。这些几年前的经历,好像并未发生很久,现在想来却像是来自很遥远的时空,只剩下一些画面。这些画面包括波尔多火车站那张巨型的法国地图,车站外成群的鸽子,还有骑着单车路过的年轻人。“如果你可以亲眼见到那些景色,肯定也会感慨良多。”
“我本来是打算去一趟的,但是公司的事情一直都忙不过来。”明杰说道,“你回来之后一直都在忙什么?”
“我吗?这一个月来一直都在办一些杂事。”之昧说道,“我的家人建议我考教师资格证,我也想长久打算的话,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会好一些,所以最近开始在备考。不过另一方面我也在接一些家教。”
“什么类型的家教?”
“各种类型。既可以教数学,也可以教法语。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教横笛。”之昧想了想,问道“Andy最近怎么样?”
“Andy最近很不错,我把它带到驼背湾这边了,这些年你都不怎么来看一下,真是够绝情的。”Andy是之昧以前养的一只小猫,后来因为要去外地读书,就把它送给了明杰,“我们等一下去我家看看吧。”
沿着一条小路下坡,两人来到了一个多少是现代化的村庄,这里多数都是三层的平房,但是也有一些五六层的楼层,中心区有一个小市集。从市集的一侧进去,他们来到一座五层高的自建房楼下,楼的外墙贴着洁白的马赛克,中间掺杂着墨绿色的马赛克方块。五楼正是明杰住的地方,这是一间小巧玲珑的套房,本来是一房一厅的配置,只不过本来应该是卧室的地方被明杰改成了工作室,里边有着画架,工作台,涂料,画好的画,模型手办,还有一个简易的书柜。而外边本来应该放沙发的地方倒是放了一张床。床的一边摆着另一只办公桌和一台笔记本电脑。橱柜形同虚设,倒不是不干净,但看得出来好久没有用来正经煮过饭。
“真是散漫的单身宅男的生活啊。”之昧不禁感慨道,突然想起来问道“你应该还单身吧?”
“不是。”明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在说怎么有人会问这么没礼貌的问题。
“哦。好吧。”之昧说,“所以对方是?我觉得我是不认识的吧。”
“你很可能不认识,她家就住在驼背湾。”
之昧突然明白了什么,“那就怪不得你搬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住了。”
“我想你搞错了。”明杰舒服地把Andy抱在了怀里,躺到了床上,“我是来之后才认识的。她家在驼背湾市集开了一家便利店。我是在买东西的时候认识的。”
所以恋情可以这么轻易就展开吗?之昧不禁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少和自己无关的神奇之处。Andy,当年第一次见到它时,它还是一只用一个手心就能捧住的小不点,没想到现在长得又肥又壮了。
话说回来,第一次见到Andy时,也是10年前了吧。之昧走到床边靠近它,它一开始有点警觉,后来干脆就懒得理睬,爬到一边睡觉去了。
10年前的时候,之昧正是读高一的时候,他和另一个高中同学一起回家。那是一个叫王姝琳的女孩,他们一起来旧港中学读书,每天要从南边的旧港站一路搭到比较靠东北边的鲤鱼门站,那时王姝琳住在鲤鱼门的一个住宅区中,而之昧住在鲤鱼门隔壁的城中村,那个地方叫做草鱼沟。每天之昧放学后都会先搭到鲤鱼门,然后在步行回家。从那时来看,单看这名字就知道这两个地方有着一些有趣的区别,毕竟鲤鱼是用来观赏的,而草鱼是用来吃的。实际上鲤鱼门很早就有着一些不错的住宅小区,而草鱼沟则是一个城市中的“世外桃源”,那里有两层矮平房,陈旧的小卖部,祠堂和池塘,还有有模有样的牌坊和村口大榕树。
因为上学和放学的时间都很相近,而两个人又经常搭同一条地铁线,所以不久之后就互相熟悉了。
那天下了地铁站,他们看到了门柱上的公告:
“鉴于最近流浪野猫增多,对附近居民造成了滋扰,经居委会投票同意,对野猫进行人道投毒,请各位住户看好宠物和小孩,防止误食投毒。”
“真是残忍。”姝琳大声地议论道,“人类真是残忍。难道就没有人立法来禁止这种行为吗?”
“当然。也没有人立法禁止捕杀滋扰居民的蚊子。”之昧轻松地说。
姝琳瞪了他一眼。
不过她的同情心并没有那么持久。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在讨论那不胜其烦的作业和任务。直到他们经过车场时,看见了一只瘦小的猫咪,用一种恐惧的眼神盯着他们俩。而当他们走近时,又吓得躲到了小车里面。
那是之昧第一次产生了恻隐之心,“你觉不觉得”,他对姝琳说道,“这些猫咪出于天性,在害怕一些实际上相当安全的事物。却对...却对真正的危险一无所知。”
姝琳回过头看着他。
“你看,它们看到陌生人就躲得远远的,却钻到了汽车底下,仿佛汽车是它们真正的靠山。”之昧说道,“它们每天遇到的,害怕过的大部分人,实际上都不会伤害它。反而它们觉得最可靠的小车,只要马达一发动,就会从它们的身体碾过。”
“你在想什么?”明杰盯着之昧,问道,“我猜你在想你的旧情人。噢,红颜知己。”
“不。你以为我在想姝琳,但其实不是。我在想一件有关姝琳的事,但中心思想不在她那里。”之昧说着,指了指Andy。
“中心思想在Andy?”明杰试探性地问道。
“中心思想在于人类的境况。我们常常担忧一些不值得担忧的事,最终却被一件从未考虑过的厄运击败。”
“大哲学家,”明杰打开了冰箱,取出了一罐啤酒,“请问这是康德说的,还是黑格尔说的?”
“都不是。康德从来都不觉得‘个人安危’是一个正经的哲学课题。”之昧看了看明杰手中的啤酒,问道“刚喝了咖啡,还要喝啤酒。”
明杰笨拙地模仿着邓丽君的嗓音唱到“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
“那么,最近姝琳怎么样?她还在这里?”
“在这里?你应该好几年没了解过她的行踪了吧。”明杰说道,“她好几年前就去了新西兰了。”
“是吗?我还真的好多年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之昧也惊讶于后来两人的疏远。
“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已经嫁人了。”
“是吗?”
“恩恩,一个老外。”明杰想了想,说道“我去年还在一次聚会时见过她。她的变化还真是大,以前记得她就是一个扎着翘起来的马尾,矮矮瘦瘦,又很喜欢说些自以为是的话的小女生。”
“所以她长高了?”
“没有,她并没有长高。穿了高跟鞋,看起来好了点。但她变成了一个...美女。”明杰津津有味地说,“我从没想到化妆真的能提升一个人的气质。”
之昧一脸厌世地看着他,说“也许是她在化妆的同时提升了自己的气质。”
“也有可能。但她肯定花了不少功夫,那精巧的耳环,还有唇膏的颜色,对一个像我这样对色彩敏感的画家,看到那样的颜色可真是一种享受。”明杰舒服地躺到沙发上,又啜了一口酒。
“我想她的身材也变好了。”
“啊,并没有,依然是个平胸妹子。她的道德水准还没堕落到去隆胸的程度。”
“你说这话猥琐的意味,就像是恨不得给那个老外戴一顶绿帽。”
“哈哈哈,你这话可不能被我女友听到。她可以轻易在这里双杀了我们。”
“看来你交了一个性情暴烈的女友?”这时Andy已经醒来,爬到了他们的沙发上,迟疑了一下,爬过了两人的大腿,背对着他们坐下来,用尾巴轻抚着之昧。
“有机会会让你见到她的,她应该也会想见到你。”明杰说着,一边摸着Andy的绒毛。
十年前。
成功地用食物把猫咪从车底下骗出来后,姝琳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们收养它吧?”
“恩恩。”之昧表示同意,“你负责给它提供住的,我去买猫粮。”
“之昧,你在想什么?我们家是住在高尚住宅区,让我带只野猫回去不是疯了吗?”
“饮食人类,能有多高尚。”之昧不耐烦地说。
“至少高尚得足以禁养宠物。”姝琳哀求道,“之昧,我知道你们家,不是住在村子里吗?村子里肯定不会禁养宠物的嘛。你想想看,你养比我养容易多了。”
“我们村门口确实有几条大狗。你觉得它去到那里可以和其它猫猫狗狗相处得愉快吗?”
“你还怕其它猫猫狗狗欺负它不成,我们的猫咪可有来头。它表哥是非洲草原里的大狮子。要是谁敢惹它,它表哥绝对不会放过那些坏蛋。”
“也许它表哥会把坏蛋都抓起来打边炉。”
姝琳听到这个比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打边炉。”之昧困惑地说道。
“嗯?”明杰听到这个词,有点感兴趣地侧着头。
“你知道打边炉是什么意思吗?”
“听起来像是某种特色菜。但是...”明杰说道,“我一时也没想起是什么。”
告别了明杰,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之昧搭着地铁回市区。这三个站是A市南区最重要的三个站,从东到西分别是“苏宁广场”、“会展中心”、“花园广场”。花园广场在下一站就是旧城区了,那个站叫做旧港,在解放前是A市的中心地带,直到现在还有很多旧时的建筑被保留下来。
之昧在“花园广场”站下了站。这一带本来也是旧城区的一部分,有部分建筑甚至可以追溯到清代。但是80年代的时候,一个旧区改建计划把这里原先的建筑拆除,并且请来了一位有名的设计师重新规划建设。80年代还是现代风格产生巨大影响的年代,所谓的Mid-Century风格,那些粗犷而又工整的方块、几何体,又出乎意料地美。特别是四十年后,这种突兀的风格带着特定的年代感,更是令人感慨。
沿着台阶而上,是一个又一个的花岗岩方块,方块中间是花圃和池塘,走到顶端时是一个巨型的花岗岩方块,青苔在其上留下了一片浅浅的斑块,上面是几道喷泉。从转角的台阶往上走,可以看到方块上方是一个静莲池,一边是可以望到海景的堤岸。
这个地方在这里已经躺了三十多四十年,在建成之初,那些来这里游玩活动的年轻人,想必现在已经是即将步入老年。之昧感慨道,自己人生前二十年的回忆填满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还记得还是小孩时,堤岸那边的路灯会挂着五颜六色的灯泡。淡红色的,橙黄色的,还有淡绿色的。每当节日的时候,这里总会聚满游玩的人。当年那边空地上有一个“花园茶座”,也是结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火,宾客如云。
这个地方既经历过我存在的年岁,也经历过我不曾存在的年岁。置身其间时就像可以乘坐时光穿梭机那样回到悠远的年代。然后一年一年地度过,人们的审美和趣味,人们每天听到的音乐,看过的电视电影一年一年地变化,然后一直到我出生的那年。很小的时候,市政府在海对岸的岛上放烟花,之昧在人群中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哭闹起来,于是同行的大人就把自己高高举起,终于看到了漂亮的烟花。回来时下起了风时雨,人们躲在了临时搭起的护棚里,吃蘸了辣酱的鱼蛋。
之昧走到堤岸前,望着大海,想到,也许我们曾经存在过悠远的年代。后来,那个被大人举起来看烟花的小孩一年一年地长大。十年之后,旧港中学在花园广场附近排练一个元旦汇演的节目。
大家聚在了花园广场西边的空地,正等着其它还没到的同学。
“场地换了,不知道其它同学知不知道。”
“我已经群发了短信给还没到的同学。”
“啊。但是有人会没带手机出来的。”
“要不我过去看看吧,他们可能来了之后就在方块喷泉上边等着。”之昧说道,方块喷泉正是他刚刚站着的地方。
他走到了这里,只看到一个剪了清爽的齐脖短发的女生站在堤岸边,那时正是秋季,她身上穿着一件有着棕色条纹的白色羊毛衣,背着一个小提琴箱子。
“她长得可真美。”之昧心里想道。他先是犹豫了一下,徘徊一阵子,拿起手机看qq里的信息“之昧,只剩一个同学还没到,她叫做殷牙莳,你有看到就把她带过来吧。”当他抬起头来时,发现那个女孩正看着他。
“呃...请问你叫做殷牙莳吗?”
“是的。”那个女孩盯着他看,面无表情地说。
“排练的场地换了,大家都在那边等,我们过去吧。”
那一天天气晴朗,蓝色的天空中只有很小的几朵疏朗的白云。鸽子飞过停在堤岸的栏杆上,又飞走。沿路可以见到一群穿了制服的孩子在排练一首不知名的进行曲。两个人沿着步道走时谁也没有说话。
“你是学小提琴的吗?”之昧问道。
“嗯。”牙莳只是应了一声,眼睛仍然看着前方。
“我很喜欢莫扎特的第三小提琴协奏曲。”
“是吗?”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隔了一会儿,说道, “我很喜欢阿莱城姑娘里边的小步舞曲。”
阿莱城姑娘是法国作曲家比才的配乐,那首曲子正是用长笛演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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