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记那些从身边溜走的人...
米可是马戏团里最老的成员之一,在马戏团里辛苦了大半辈子,从团里最受欢迎的小丑渐渐变成了现在任人使唤的清洁工。他的角色总是那样弱小,以致于一直以来他都是大家的笑料。年轻的时候总会受孩子们捉弄,老了之后又成了团里其他人的笑料。他不喜欢反驳,不愿说话,只是附和着偶尔微笑。
有一次大家都在谈论各自家乡的气候时,米可说他从没见过雨,大家都笑了,说他老了。米可看着大家嘲讽似的表情,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其实米可是经历过雨天的,只是那一天他让心碎了,便错过了感受那场夜雨。
可米是在米可进团后的第二天来到马戏团的。它的名字由来于米可,因为马戏团里后来的组合就他俩最默契。可米刚来时见谁都凶,惟独见了米可才能安静下来。于是大家又传这是因为他俩长的像。每次他们一提这原因,米可便面红耳赤地辨驳说他们或许该去读读《进化论》。但说的人还是继续说着,米可便也没了那心思。
他们的嘲讽只让米可觉得他们很无聊,后来便再不搭理了。倒是可米让他觉得很有亲切感,于是他的秘密也只有与可米在一起时说得出口了。毕竟,小丑是不需要说话的,他只是用笨拙的肢体语言换取自己生存的成本而已,他该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观...
可是当米可有了自己的世界观后,他的记忆也开始褪色了。他也不知道作为一个小丑,这该是好还是坏。好的一面是,昨天还用石子打他后背的小孩,今天他还可以全心全意地为他和其他孩子表演;坏的一面则是昨天他还记得自己家门口在秋天会有一片金黄色的麦子,今天却又在努力回想自己家门前是一片海还是一片绿森林;在他思维里最为清晰的只有一条:他是一个小丑。
在时间流逝的长河下面堆积的泥一般的秘密越堆越深,可米听着的时候偶尔也会不奈烦起来。米可便觉得是自己该换个东西盛装秘密的时候了...他想过用马戏团里的大箱子装,最后也因为知道它也有盛满的一天而放弃。马戏团总是一年四季的换着表演的地方,后来米可的秘密也因此而放在了不同的地方,春天的秘密可能是装在一朵路边的小花里,冬天的可能就在一株老枯木里。他没有刻意去找它们,也不刻意去记,因为花儿谢了秘密便埋进土里,树朽了秘密会散在风中。
米可不仅被安排在马戏团开演之前的售票处表演,开演之后仍然要负责调动观众的情绪。米可似乎就是个天生的小丑,或者说小丑这个词一直就是为他而存在的,因为就连他偶尔显出的悲伤都能让观众们笑得颤抖。
团长夸赞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小丑时,他疑惑地反问着自己:这世界不是只有我一个小丑么?
穆恩堡,或许是米可的故乡,米可第一次到穆恩堡时就觉得有似曾来过的感觉。后来这里便成了米可除马戏团外最熟悉的地方,看过一眼就可以记得走过石板路都可以到谁的家,也知道堡边最大的那棵树上去年来时有多少只小鸟。米可喜欢在晨间的穆恩堡游荡。那时的他是不用化上妆的,那时的他就与每一个路人一样,有微凉的空气可以呼吸,有金黄的阳光可以沐浴,那样的清晨可以没有秘密。走得累了,米可会停在某户人家门前。蹲坐在石梯边,把自己当作透明人,再看人们过往。有其他小动物靠近而且可能会和可米发生冲突时,又从透明人的状态里跳出来阻止。偶尔有很凶悍的狗会来挑衅,为了保护可米,米可也会带着遗憾离开,回马戏团去。
他不知道自己和可米是不是多余的,也猜不透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他们。尽管那只是一条狗的意见,却还是让他联想到了人,那些不喜欢他的人。
每一天都是月亮到达天空另一端的时候表演才结束,看着从表演的大帐篷里渐渐离散开的人群米可的心总会在那时生出些许微凉。收拾完舞台,再安置好可米和其他动物之后才是米可自己的时间。米可会在那个时候雕刻一些小玩意儿,至于这个本领是从哪儿学会的,米可自己也说不清楚。比起其他小动物之类的,米可更喜欢雕刻的还是月亮。刚开始决定雕刻月亮时很难,因为必须得先把石头削得很薄,然后弄圆,再去掉那被遮了的部分。米可是在雕刻完第十六个月亮时才换了另一种方法的,那是在另一个城镇的菜市场上,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老头在人群里向过往的人们说着月亮是圆的之类的话,米可便一直在他旁边听着。回到马戏团后脑袋里想的也全是这类东西,表演结束后,他便决定了要开始雕刻圆的月亮,老人说的那些话里也就只有月亮是圆的这句记得最深了。后来月亮做的多了,也会把一些拿出来作为送给那些来看表演的小孩,有一次把一个月亮送给了一个没来看表演的孩子时,那孩子的父亲还给了他一个箱子,米可后来就用它来装多余的月亮了。
每一天米可都是在月亮被几团乌云遮住时才睡觉,米可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梦里的那些时光是他最好的时光了。有一天的梦里,米可站在舞台中央谢幕,掌声像是汹涌的大潮一样迎面而来。这样的梦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有些平淡,但只有米可自己知道,梦里的自己是没化上妆的...
米可不喜欢拿自己与周围那些三三两两簇拥成一团过活的人比较,因此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状态才可以算作是孤独。毕竟孤独总是以某个人的离开作为前提的,所以米可也不愿去认真地品味它。他就是那样听着团里其他家伙的故事成长的,这样来说的话,他的大脑也可以说成是一个擅于在加工后生产出新玩意儿的机器,而为新的产品润色的则是他略显单调的时光。
生活似水,能清澈下来的时候不多,能平静下来的也很少。总是会有很多我们不想要的物质会掺杂进来,待时光带着我们都流远后,才沉入我们所路过的泥沙之中。米可与我们一样,在生命里也有着未能预料的变数…
在离开穆恩堡后的第一站,可米便独自离开了。米可守了它一夜,但它还是走了。那天的深夜里,米可一直经历的总是日光倾城的世界下了一场雨。但米可没有能看到下雨时的外面是什么样,连下过雨的消息也是第二天埋葬可米时听人说的。不然米可或许是用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理解可米走后第二天的泥土为何是那样黏人的。
可米走的那晚并没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除了它那天晚上的表演特别卖力之外…
表演结束,米可收拾好兽舍后,走到可米的笼子前和它说话时,便发现它没有了反应。再然后米可就听到了许多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但米可已无心去在意它,只是尽着全力去逗可米。他逗了可米一整夜,但天明时,他们还是对他说,可米走了,不回来了。
可米离开之后,米可终于还是知道了孤独是什么样的。也渐渐感到累了,突然就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站在马戏团帐篷的入口再看那些满怀期待地向自己跑来的孩子时,也没有了过去那样的表演热情…
一夜之间,米可便成了全世界最悲伤的、也是最糟糕的小丑。
太阳则依旧每天带着苍白的光在空中划着弧线,米可也再不会去想那光怎么能在黄昏和清晨变得金黄。比起每天纠缠着自己的阳光,他更喜欢的是那些无言地反射着阳光的河流了。于是,米可会在每天忙完自己手里的活之后,独自到有河流过的地方。与以前对待他喜欢的事物不同,现在的他,不会再对自己喜欢的河倾诉,而只是倾听,倾听它们每一秒都在变化的心情。米可面对的河流总是在变着,不变的只是河边总是会偶尔出现一个小丑,对着河流,不敢言语…
米可就这样在时光的街上,独自游荡。街上的路人总是逗他,而他也只有哀伤。
后来的时光,当米可再看到一袭金黄、柔和似水的阳光时,它正披在一个明亮的姑娘身上。米可所经历的日光倾城的世界,色调也从那个明亮的姑娘出现以后,变得柔和下来。米可没感觉过雨,在那时却也觉得有一片湿润流过自己的心上。
米可没能遗忘可米,但却又有了新的表演热情。这份热情就像是花开一样平淡地绽放出来,或如奇迹,也似时光般平常。
她在穆恩堡后的第三站出现后,第三站也成了米可新的时光轮回点,它也像她一样散着光芒。
米可又是那个全世界最好的小丑了,孩子们和大人们也都又喜欢上了他。但是让他难过的是,在那些喜欢他的人里,他却没有找到那个照亮他的姑娘…
于是,米可的记忆又慢慢恢复了它原来的功能。每一次在第三站米可的表演都是会竭尽全力的,而在表演结束后米可也会是第一个奔向观众出口的。只是她从来都没有在马戏团的帐篷里出现过,上一次关于她的记忆还是在离开第三站城镇的路上。米可和她还离得很远时,米可的脸上就绽开了笑,她却没怎么看米可。米可看到她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心也怯了,低着头叹了一下气。米可想着,或许自己是不应该在离开时太早卸下妆的。
米可离开时,夕阳已经被染红了,红得很耀眼,甚至把米可的也脸映得像是宿醉了一场一般。
米可再抬起头来看映红过之后开始暗淡下去的荒凉世界时,身边只有风在凌乱了。刚才路过她的那个地方,现在只是几处稀疏的灯火在闪,再后来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冰冷的风裹在米可的身上,只有米可藏在怀里的记忆还有些温热。米可就这样捂着它,在颠簸的马车后等来下一次天亮,等来再见她的时光…
在越冷的时候,想到她时却也最觉得温暖。
不知不觉地就快到冬天了,米可抬头看着天空里的星星时,嘴里呼出的热气已经模糊了一部分视界。马车又停了下来,米可也从一旁跳下了车。车夫则在米可另一边不停跺着脚,想赶走一些寒冷。后面载着各种动物的车子里还不停地传出它们微弱的鼾声,如果可米还在的话,这鼾声里肯定也会有它的一份。这次到达的地方也有一个城堡,米可觉得城堡可以相似,人却是再找不到相似的了。城堡在夜幕里看着很黑,似一片比黑夜的天还黑的夜空,只有点在窗里的灯火似星星在闪着。
后来,米可走过的城市也越来越多了,就在仿佛无尽的时光里耗完了所有的希望。
尽管知道自己有一天还是会回到那儿,会路过她,但米可还是忽然就觉得再也等不了了。他觉得自己像是正在往一个黑洞里面掉,他不停地往周围胡乱抓着,尽管抓到的那些只是空气,只是一点恐惧和一点无助。每一天夜里最沉寂的时候,米可都是从这样的梦里醒过来,看过冰冷的月光,再抚着藏在胸口的一片温暖等天空明亮,等日光倾城。
又一天从自己的孤独里惊醒过来,再睡不着…米可走到窗前,月光映在了他眼里,只荡漾出更加暗淡的银光。远山上有一条如丝的灰白盘踞在山腰,是米可他们来时的路…
眼睛里又闪过一样其他杂质时,米可也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惊奇。为什么我们一直在往前走着,而没从来时的路回去过呢?米可突然就想回去了,想一个人回去,到那个明亮的地方。然后,在她家门前盖一栋房子,那样就可以每天都看到她了,也不用每天揣着那份很沉的记忆。
但米可也有些担心,从未试过一个人走着与以前相反的路,对那些会左右相反的风景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了…
米可最后还是没往回走,因为害怕,因为他们说他的房子要建起来很难,也因为米可不敢不化上妆就去面对她。
米可只是个天生的小丑,大家都这样对他说。后来,米可也就在马戏团里留了一辈子。
还是会半夜醒来,还是会一个人站在河边,还是会在赶往下一站的马车上看划过的星星。只是在胸前渐渐地少了一份温暖,在岁月里弄丢了它…
米可最后一次听到雨声时,已经不能动弹了。在自己的世界将永远变成一片空白的时候,米可却又不小心拾起了某天夕阳下的画面:
阳光带着暖暖的光正洒在帐篷周围,米可推着装满动物粪便的推车正走出兽舍。抬起头时,便看到了被阳光笼罩着的小女孩牵着她的手从身边走过。阳光一下子变得清晰、刺骨起来,米可一直坐在地上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也只是看着,说不出一句什么。
米可看着她带着那个和她很像的小女孩走进马戏团的帐篷,门口是一个和自己从前一样化着很灿烂笑容的妆的小丑。当她微笑着从小丑手里接过票时,米可多想那是自己。
然而时光毕竟等不得他。米可是听着雨声离开的。在离开之前,米可又让人们给他化上了妆。
这世界忽然就少了一个小丑,阳光却依然每天以温暖的姿态来临。
小丑们也总是在世界上不同的角落里灿烂地笑着。他们遇过见什么,然后又都带着微笑灰溜溜地走开。阳光锋利,其实也刺不破他们微笑的沉默...
-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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