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人二十万军队分四路进攻乌克兰那天,我在基辅大学医学院准备毕业论文。战争的消息把一切都打乱了,震惊、不安和茫然使空气凝结了。到处是嘈杂的声音,留学生们顾不得学业了,商量着怎么离开。冬妮娅跑来找我,说:“你回国吧。应该越早越好走。…”我在想这个事儿。灰色的眼睛,动感妩媚的脸,栗色的头发。没碰到冬妮娅前,叫我想像眼睛的眼色,灰色应该是够丑的,我爷爷就是灰色的,胆固醇眼,像狼。等冬妮娅站在我面前了,我爷爷的眼睛没了。冬妮娅灰色的眸子中凝聚了很多东西:清澈的湖水、黄昏的晚风、所有关于幸福、快乐,关于世界的风景,关于爱情,都在她其间闪烁。那一个天冬妮娅在校园追上我说:“嗨,你好!…”我回头。乌克兰的校园里美女如云,冬妮娅美的叫人咂舌:会说话的眼睛、秀丽的鼻子,温润的嘴唇。冬妮娅想假期去中国旅游,有人指点他我是中国来,她跑来找我打听去中国旅游的事儿。说话、喝咖啡、吃饭,我们就这么认识还相爱了。我们原计划假期一起去中国,旅游,见我家里人。从一开始,冬妮娅这名字就总叫我想起《钢铁是怎样练成》里的那个美丽的资产阶级的小姐。我断定保尔.柯察金的冬妮娅,没有我的冬妮娅漂亮。她把我带回了那个古老的岁月。还有,冬妮娅放弃旅游计划了,说:“暂时不能去了,这种时候我得和家人在一起。”说点儿在大战在即时不该说的,算好玩的吧,我是双鱼座的小孩,善良、勇敢、聪明的像鬼,更可能是唯一愿意为爱情硌屁的星座。我决定留下,冬妮娅干,劝说无效,她找了个理由,说:“要是我死了,你活着可以给我献花。…”我说要一块儿离开,手拉手,花就不要了。我执意了,很难改变,冬妮娅抱住我,有东西掉在我脖子上,是泪滴。我租赁了处房子,和冬妮娅家隔一个胡同,没事儿冬妮娅就过来了。我俩少不了腻歪,发生关系不行。冬妮娅家的女孩信仰“摩门教”,婚前不能发生性关系。老天爷呀,我刚知道时都昏了。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叫冬妮娅喜不自禁,说:“以后会加倍偿还你的。…”战争来了,每个人随时都可能死去,一枚导弹下来,属于某个人的世界就没了。宗教叫乌克兰人沉静,大家还是过自己的日子。墓地的人多了。一看见有人去世,我脑子里就转悠着一段话:“他们走着,不停地走,一面唱着《永志不忘》。…”这是小说《日瓦戈医生》里的话。冬妮娅喜欢这书。有天冬妮娅说:“如果你想要我。…”在冬妮娅的脸上闪耀着牺牲精神,眼光纯净、真诚。我笑了,亲了她下,说:“不,战争会结束的,而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是不是双鱼小孩的古怪,我不知道,我不想在讹诈般的状态下做那么神圣的事儿。
等待战争过去的日子,基本是看电视新闻、刷手机、看书、打游戏、吃饭、睡觉。我做中国饭,冬妮娅做乌克兰饭,都是“二五手”。广义上讲乌克兰和俄罗斯在追逐人爱情上不倾向亚洲人,他们的骨子里和文化上都靠向欧洲。我问冬妮娅这个时,她摇头。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爱情来了,就来了。冬妮娅家遇上事儿了,在战争时刻也能不算事儿,她姐姐热妮娅类似于中国军校生的预备役军士,要到前线去了。我和冬妮娅一家吃了饭,又和冬妮娅、热尼亚去酒吧喝酒。热尼亚说:“答应我件事儿,别欺负冬妮娅。”她可能担心她死在战场上。传说叫人不安:现代战争,充满高牺牲和高死亡率。我向她做了保证,和热尼亚拥抱告别。她去街上买些东西,想一个人逛逛,我不知道这里头是不是有一个青春年华,要走上战场女孩的情怀。我觉得这其中应该有些伤心的东西:一个人去走过熟悉的街道和店铺,或许是种告别,要是你知道你面临死亡了,是会这样的。一个早上穿着军装的热尼亚走了,冬妮娅会莫名地眼里充满泪花。我们去教堂给热尼亚祷告,做这种祷告的人很多。我自己什么都不信,到有点儿相信虔诚会给人们带来安慰。热尼亚跟部队走了一年后,有段时间乌克兰军队打得不错,组织家属去前线探望。我和冬妮娅去了。她忧心忡忡,说:“会有危险。”双鱼小傻孩各个自信,我说:“放心,我会保护你。…”双鱼小孩那种来自于第六感的自信超强,我断定我不会死在战场上。我们见到热尼亚了,战场对一个人还是有摧残的,热尼亚依旧漂亮,像旷野里的女骑士,少了原先宫廷般的细致。我们喝着军队的咖啡,冬妮娅带了热尼亚爱吃的食物。热尼亚说了件近乎诡谲的事儿,她碰到玛莎了。冬妮娅像个听巫师讲鬼故事的小女孩,紧张、迷失,说:“玛莎?”玛莎是谁我不知道,以为是她俩的好朋友。热尼亚说:“我和冬妮娅的姐姐。”冬妮娅的表情显示她记起来了。热尼亚和玛莎是双胞胎,父母离婚,父亲带玛莎去了俄罗斯,现在她们都被招募到军队。玛莎是特种兵,在潜望镜里看见妹妹了。匍匐、卧倒,她摸来了。热尼亚去森林树解手,玛莎像个鬼魂样地出现。热尼亚嗤嗤笑,说:“我差点儿开了枪了。…”等认出彼此很激动,用中国话说:“老天爷!”玛莎说:“上午我看见你了。…”她俩没谈战争,这屁事儿不值得在这种时候说,说了家事儿。玛莎和热妮娅的生父两年前死于车祸。热尼亚说了妈妈和冬妮娅,说了她男朋友我。冬妮娅说:“那后来呢?”热尼亚说:“她回去了。…”住了一宿,我和冬妮娅回去了。和热尼亚握手时,我拥抱了她,说:“主意安全。”她笑了,没回答我。有可能是注意不了什么。我和冬妮娅回去三个月后,热尼亚的阵亡通知来了,还有一封热尼亚上司写的一封信。那场战斗乌克兰最终打退了俄罗斯人的进攻后,打扫战场时看见一个和热尼亚一个模样的俄罗斯女兵,叫玛莎。他们在玛莎身上找到一张姐俩的合照,照片的背面有字儿,士兵们恍然,知道她俩是双胞胎,一致通过把她们葬在一起。看过信,冬妮娅的母亲不敢相信发生的事儿,上次热尼亚和玛莎邂逅的事儿她知道后,祈祷时又把玛莎带上了。有些时刻,安慰没有意义。冬妮娅母亲的样子叫人心碎,她看着院子,茫然无措,像不知道干什么了。数天后部队安排了车,带冬妮娅一家去祭奠,热尼亚和玛莎的墓地在小树林中,周边除了战斗留下的残垣断壁、爆炸留下的坑、被焚烧过的汽车骨架,已经没有人了。坟茔堆得很大,木板做的墓碑上写着热尼亚和玛莎的名字,照片镶嵌在木头里,在一块不规则的玻璃后头。坟前的石板上堆着各种野花,和草编的花环,都干枯了。一个罐子里有束野玫瑰,有水,花朵依然绽放着。悲伤、哭泣,所有这类祭奠都差不多。冬妮娅用手机把墓碑、坟茔拍摄了下来。她母亲默默哭泣,用手抚摸照片上的女孩。黄昏时分我们离开了。小树林和墓地都沐浴在金色的光线下。双鱼小孩的多愁善感,叫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所有国家间的争端、领土、主义,都没有生命本身瑰丽,都是扯淡的东西。这么想时一股热流涌出了我的眼睛。上车前我回眸最后去看一眼热尼亚和玛莎的墓地,阳光照在那一罐子玫瑰上。冬妮娅拉了我一下,说:“走吧。”
汽车穿过乌克兰广袤的旷野,朝前开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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