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每一个爱读书的人,或是爱创作的人,都会对这几句诗中的意境有一种莫名的向往,还有一种莫名的感伤。之所以向往,之所以感伤,正是因为理想太美好,而现实太残酷。
可望而不可即,可亲而不可近。越向往,越感伤。越感伤,越向往。几番辗转,上下回溯,最终深知,所谓伊人,也许真的与一个好姑娘有关,也许只是彼岸的理想之象征。其实,这两者常相参合,互为象征。屈子所开创的香草美人传统,大抵也是源于风雅比兴。而无论香草,还是美人,既是香草美人本身,亦是理想本身。
真宗皇帝曾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
难道读书创作只为稻粱谋?非也。读书创作之情味足以抵得过此三者。
皇帝如此说,自是意欲以功名富贵为诱饵,而将天下才俊收入彀中。这倒也无可厚非。然而真宗皇帝亦算是有为之君,崇信儒道,且有宋一代向来善待读书人,想来不至于如此迂腐鄙陋,这不过是勉励之语而已,其真意大抵仍是意欲天下才俊皆有济世利民之心。
况且便真的意欲济世利民,亦必须学而优则仕,若是满怀功利,又何以学而优?盖无心于功利之学者,方知书中真味。知书中真味者,方能学而优则仕。当然,学而优也不一定非要入仕。何去何从,端看各人的才性与缘法。
人生在世,能耐倒在其次,大抵皆是时势使然。试想曾经叱咤一时的英雄若是生于今日,怕是也难有用武之地。而今笑傲风云的豪杰若是生于古时,大抵亦复如是。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仲则先生这两句诗道尽天下读书人之心酸,尤其是在过河与卸磨与鸟尽与兔死之后。所以文长先生才会在他的名画《墨葡萄》上题诗慨叹道:
半生落魄已成瓮,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置野藤中。
然而读书人果真百无一用吗?非也。自古帝王之师皆是读书人,中外各个领域的大家皆是读书人,世间杰作亦是读书人所写,人类精神文明的核心亦是读书人在传承。只是有些读书人自身才学修为有限,达不到先哲境界,然而亦无须因此而妄自菲薄。
太史公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太白说,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子美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阆仙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脂砚斋说,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凡此种种,皆是锥心泣血之言,后世深爱读书创作者读至此处,又怎能无动于衷?又怎能不热情澎湃?便是暂时的心血来潮,亦足以振奋人心。
读书创作未必高明,但也未必卑贱。无须自命不凡,也无须自轻自贱。
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悲欢离合,风花雪月,怪力乱神,宇宙人生,贪嗔痴爱,如此等等,无须画地为牢,自我局限,但尽心处皆可下笔,情真处自能动人心魄。
读书创作者,也许没有那么多手腕、心眼、财富、权势、名望,但在书页之外,纸笔之中,依旧有悲悯众生的情怀,体悟宇宙人生的思考,救治世道人心的志向,我手写我心的诚挚,直抒性灵的快意,他或她能用文字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有情世界,一个风华国度,那一刻,他或她便拥有了上帝的神力。
远古的岩壁,近古的甲骨与钟鼎,莎草与泥板,公元前后的丝帛与简牍,中世纪的纸张与印刷术,近世的报刊杂志,当下的电子网络传媒,人类文明的传承方式,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然而无论以何种方式,终究只是载体,所承载的仍是人的情感与思想,毕竟这是人类文明的精髓。
迅哥儿曾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世上有千万条路,也许就是这么走出来的。当年第一个拿起笔创作的人,又是多么伟大?他或她为后世深爱读书创作者开辟了一片精神乐土,使得无论处于何种艰辛的境况,他或她都能怀有一份光明的希望,那是文字所赐予的爱与自由,还有一切美好。
不错,说得越来越像打鸡血,然而这并不仅仅是鸡血,更是一种信仰。信仰,必有鸡血般的鼓舞人心的力量;鸡血,却未必有信仰给予人的深情与永恒的意义。毕竟,鸡血只能管一时,而信仰管一生。
有信仰,无论贫富穷达美丑逆顺祸福,仍能有继续前行的动力与清醒睿智的头脑,可以安享人间世的美好与温暖,也可以抵御人间世的困厄与残酷。若是幸运,有一天真的成功了,那时蓦然回首,过往的一切都会成为最美好的回忆,温暖身心。若没有这份幸运,心中仍能充满希望,而心中有希望,就有希望。
无信仰,无论贫富穷达美丑逆顺祸福,本质上都是一种在愚痴无明里浑浑噩噩的苟活,既无法真正体味人生的幸福,也无法领悟苦难的另一层寓意,甚至活得更糟,即身在福中不知福,或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或她的灵魂是光明而有生命力的;无信仰的人,无所谓幸与不幸,因为他或她的灵魂是麻木或昏愦的。有信仰,最终未必就能得救;无信仰,却注定沉沦。
信仰,并不意味着皈依宗教,而事实上所谓宗教,只是一种独特的信仰体系,可以供人参考或接受,但并不是绝对唯一。何为信仰?难以言说,但有一天你若遇见了它,必能一眼认出它来,而且就像遇见你深爱的他或她一样,一见钟情,一往情深,生死不渝。
我知道,在每一个没有月明的暗夜里,都有挑灯夜读的背影,也都有奋笔疾书的背影,在手与书页亲密接触时的窣窣声里,在纸笔交融时的沙沙声里,我能听到他或她内心深处的呐喊,那是一颗高贵的灵魂最动人的独白。陋室的灯光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前行之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何在?就在书里,就在笔下。也许有一天,诗人终究会老去,但他笔下的伊人却能永葆青春。
我始终坚信,每一个读书的人都能发现属于自己的世界,每一支跳动的妙笔都会生花,每一个有信仰的人都是幸福的。在前行的路上,我并不孤独,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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