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逛图书馆,看见一本书:《王小波门下走狗》。粗略一翻这部小说集,失望至极--明明挂着王二名号,却和我所知的王小波文风,半点关系皆无,而是通篇獐头鼠目,兀自搔首弄姿,尚以为卖弄风情,且找来王小波遗孀,写来一段无甚实义的序言。仅此而已。痛骂之后,不禁喟叹:二十年已过,斯人已逝,如今纵使文学爱好者,知道王小波的人,亦属不多,何谈通读。现在如果有人因为这本《王小波门下走狗》而对王小波有任何所谓“认识”,这将是比这本书的存在本身更大的罪孽。
当然,如果你不知道王小波,你就不会知道我为何会为一本烂书而如此落寞。王小波可说是我思想上的启蒙者:我读过很多让我读后如有醍醐灌顶之感的书,而他的书在其中是第一本。可惜作者本人如今已经早早过世,甚至于明年即是他的二十周年忌辰。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当年的“王小波热“早已退却,而如今这个名字也被许多人忘记,只能在同时代作家的回忆中出现。但真正的好书,是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人忘却的。出现在王小波身上的这个尴尬现象,源自于他死后现代文坛的集体失语,而这种失语,则是由于王小波本人对体制的不屑,对当权者肆意的批判,对人性妙到毫颠的把握。于是他被默默地埋在了卷牍之中,在任何一本官方的教材中你很难找到他的名字,现在在《现当代文学作品选》这本教材中你或许能找到他的一篇《特立独行的猪》,再无其他。
至于王小波本人,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王二”为第一人称写的,这也是他的读者更愿意将王小波称为王二的原因:王二在每一部小说中的出现,都是作家本人的代言。在《黄金时代》中,他是搞破鞋的知青;在仿《1984》作的《2010》中,他是“老大哥”;而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他是被“管教”的工人。尽管意象重重,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王二。就像他自己所写的一句话那样:他的名字是一个暗号,我们用它来区别是否是自己人。
王二的文字,是给聪明的读者的智力游戏;是站在一个哲学研究者的角度上,看更宽泛更抽象的世界。他的创作,其基准点是思辨,是严密的逻辑。而这与中国传统的现实主义,显然是背道而驰的——这也理所当然,毕竟王二在其作品中,反复推荐的都是米兰昆德拉和卡夫卡之流。这也就是说,他的文字,从传统中国文学中脱离出来,滑向了西方意识流:我在这里摘几句:
活下去的诀窍是:保持愚蠢,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的一切,其余的全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说: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很多人喜欢引他在《黄金时代》里写的这段话,尽管他们不知道出处;他们也不知道在原文中这个“锤”是什么意思——知道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引了。因为同样的原因,1995年,他的《黄金时代》被当局查禁,不准在书店摆卖--当然如今解禁了,不然这将成为一个笑话:政府正在做的事,和被查禁的作家曾经写下以资讥讽政府的故事,突然之间成为了一件事。讽刺故事变成了现实,再顽愚不灵的人也知道这之中的含义。当然,在此,我也不打算告诉你们这个“锤”锤的是什么,有兴趣请自寻,你不会失望的。
而在此之前,请注意王小波文中的一个关键词:生猛。我把这个词作为王小波一生的代言,若他不生猛,他不会著作等身,若他不生猛,他的书不会被禁。王小波是一个生猛到死的作家,这一点毋庸置疑。
谈到生猛,可能有人会有疑问:什么样的二十岁才算生猛?我总觉得我的二十岁少了点什么。关于这个,北岛有诗言:
一生中
我多次撒谎
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
一个儿时的诺言
因此,那与孩子的心
不能相容的世界
再也没有饶恕过我
这是不是生猛?是不被这个充满怀疑与刻薄的世界饶恕?亦或是决不饶恕这个充满冷酷与漠然的世界?所谓生猛的二十岁,是不是就这样凛然面对不与孩子的心相容的世界?王小波面对这个世界,他仍勇敢的用文字亮起了刀剑。他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在他死后几年,他突然声名鹊起,以他的独立思想,自由主义风格,启发了一批迷茫的青年。这就意味着,就算死了,王小波依然生猛地与这个虚伪的,与孩子的心不相容的世界抗争着。
我竟有点莫名感动,想起了很多人。
高中有个同学,他有着壮硕的肌肉,每天都是跑步上学,跑步下课,仿佛有着无尽的精力。他还穿着短袖单衣过冬,我们都笑话他宛如智障,他不言。
还有个同学,他在走路的时候,常常会突然做起一个蛙跳,上体育课也在蛙跳,如是这般,现在想起来,他也许只是想练一个投篮动作,然而他不言。
高三的我,留着长而乱七八糟的头发,在每一节课上俯首疾书——当然不是在学习。我是在写小说,写了几十万字,自觉全是垃圾,然后扔掉,接着写。别人问我为什么不努力学习,为什么头发乱糟糟,我不言。
现在我的头发早已修剪整齐,小说也不再写,而且我还觉得当时的我很可笑,我们很可笑,很执拗,或许你也一样——但说不定其实现在我们还是都一样,没有变化,我们仍然孤单而坚定,也许现在我们还是有一些烂在肚子里发酵成酒的坚持,成为自己莫名的倔强。于是我们发现,生猛的人又不止王二与北岛,我们在骨子里,都一样。我们默默无闻的生猛着,又傻又蠢,但是又充满不言的荣耀。
我的当代文学老师汤老师评论我说,我是个表面沉默谦和内心却坚持固执的人。我喜欢这个评语,这证明了纵使我没有傲气至少还留着几根傲骨——但我无需证明什么,因为实际上我既懦弱又容易想得太多。
王小波生猛到了最后一刻,荣耀则是在他过世之后才纷至沓来。王小波死在了他的四十五岁上。正值壮年。他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没有什么遗言,邻居们只是听见了那天他在楼下大叫了两声,再没动静。这两声大叫,说明了王小波还并非一个行将就木的腐朽之人,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写,很多话没说,他还很生猛,充满了生命力,就像他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写的严先生一般,也像他在《我的舅舅》中的舅舅——那个舅舅也怀有心脏病,不过在小说中,他是坠电梯而死,死前仍充满创作力,像他二十岁时一样。
如今我也在二十岁上,我也想怀着真诚,去爱,去飞,去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就像王二在他的黄金时代中做的那样;我要怀着最大的真诚去做这些事,如同春暖花开不需要理由一般生猛,如同草长莺飞不需要理由一般生猛,如同王二在他三十而立中一样生猛。
现在说回那本《王小波门下走狗》,那本书我草草看完了。作为自诩的走狗们,这本书的作者们还远远不够格。之前也说过,王小波是一个逻辑型,思辨型的作家。因为他作品的思想性如此宏伟,所以他在文艺上的技巧和功力,被重重的忽略了,事实上,这两方面,都是王小波生猛之处,缺一不可。但真有人以为说几句俏皮话、骂几句娘、装几句大咧咧就能像王小波了,那才真是侮辱了王小波。很遗憾,有相当多的人,真就是这么认为的。
连那些所谓的“王小波门下走狗”亦复如是。
大二的文字,现在文中改动了对自己的评价。谁都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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